夏原吉的效率高得惊人。
仅仅三天后,一份详尽的报告就摆在了张伟的案头。报告的核心内容只有一个:钱。或者说,收不上来的钱。
“大人,请看。”夏原吉指着账册上的一大片空白区域,痛心疾首,“根据您制定的‘一条鞭法’,近畿地区预计可征收田税白银三十七万两。但目前,实收不足二十万两。剩下的十七万两,全都在这帮人的手里!”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一个名字上——“比叡山延历寺”。
“延历寺,以及以它为首的南都北岭各大寺院,占据了近畿地区最肥沃的庄园土地,接近四成!他们自古以来享有‘不输不入’的特权,不向任何世俗政权缴纳赋税。这次,他们也以‘佛土神圣’为由,公然抗拒我们的税法,还派僧兵打伤了我们派去的税务官!”
夏原吉越说越激动,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抖:“大人,这哪里是寺庙,这分明就是一群盘踞在金山上的强盗!每年十七万两!这得造多少门炮,养多少兵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蓝玉在旁边听得直摩拳擦掌:“一群和尚也敢这么横?大人,给我三千兵马,我这就上山,把那什么延历寺给您平了!保证佛像都给您融了铸成铜钱!”
“烧山?”张伟翻看着报告,头也不抬,“那是织田信长的想法,不是我的。”
织田信长因为屡次与延历寺为敌,被僧侣们斥为“佛敌”,火烧比叡山是他一直想做却还没来得及做的事。
“一座烧成白地的山,除了能出口碑,还能出什么?我们要的是钱,是持续不断的钱。”张伟放下账册,对沈炼说道,“以天皇的名义,下旨。召延历寺天台座主(住持),前来二条御所,‘共商国是’。”
沈炼会意,躬身退下。
蓝玉有些不解:“大人,跟一群和尚有什么好商量的?”
“因为生意,总是在谈判桌上做,才最划算。”张伟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打仗,那是谈判破裂后的最后手段,成本太高。”
三天后,延历寺的使团抵达了京都。
队伍的排场极大,为首的,是天台座主觉恕法亲王。此人出身皇族,地位尊崇,神情倨傲。他坐在一顶华丽的轿子里,前后簇拥着数百名手持长刀薙刀的僧兵,个个肌肉虬结,面目凶悍。与其说是来“商议”,不如说是来示威。
队伍一路行来,京都的百姓纷纷避让。几个世纪以来,这些佛寺的威名,早已深植人心。他们是信仰的化身,也是不容挑衅的暴力集团。
然而,当他们抵达二条御所门前时,这股嚣张的气焰,第一次遇到了铁板。
数百名神机营的士兵,早已列阵以待。他们没有花里胡哨的旗帜,只有整齐划一的铁甲和黑洞洞的铳口。一股冰冷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为首的一员将领,正是蓝玉。他跨在马上,冷冷地看着这群僧兵,眼神如同在看一群死物。
觉恕法亲王的僧兵们,感受到了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气,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握着兵器的手心渗出了汗。他们引以为傲的武勇,在这些真正的百战精兵面前,显得有些可笑。
“经略大人有令。”一名明军传令官策马上前,声音洪亮,“只许座主一人入内。其余人等,敢踏入警戒线一步者,杀无赦!”
觉恕法亲王脸色一白。他从未受过如此待遇。但看着那些对准自己部下的黑洞洞的铳口,他最终还是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强作镇定,独自一人走进了这座曾经的将军府。
大厅内,张伟依旧坐在主位。夏原吉和几名文吏,则像账房先生一样,坐在旁边的桌案后,面前堆满了账册。
“座主,请坐。”张伟指了指对面的一个蒲团。
觉恕压下心中的怒火与不安,盘腿坐下,开门见山:“不知经略大人召贫僧前来,所为何事?佛门乃清净之地,不问世俗之事久矣。”
“不问世俗?”张伟笑了,他拿起一本账册,扔在了觉恕面前,“座主可知,贵寺名下,有多少庄园?多少农户?多少商铺?又有多少酿酒、借贷的生意?”
觉恕的脸色变了变。
“根据夏部堂的清算,”张伟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延历寺在近畿地区,拥有大小庄园三百余处,佃农超过五万户。同时,贵寺还是日本最大的高利贷主,放贷年利高达五成。每年,从这些土地和生意中,贵寺获利不下二十万贯。这笔钱,既不交税给天皇,也不用于赈济灾民,只是让山上的诸位大师,过得比世俗的君主还要奢华。座主,你管这个叫‘清净之地’?”
觉恕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这些数字,他比谁都清楚。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查得一清二楚。
“此乃数百年之惯例,受历代天皇与将军所承认……”他只能搬出传统来当挡箭牌。
“惯例,就是用来打破的。”张伟打断了他,“从今天起,日本只有一个惯例,那就是我的规矩。”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觉恕的眼睛:“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和你辩论佛法,也不是为了追究历史。我是来给你,也给比叡山,提供三个选择。”
“第一,我称之为‘合并’。”张-伟伸出一根手指,“延历寺,以及名下所有佛寺,即刻向经略府呈报所有财产清单,包括土地、人口、商铺、债权。然后,按照‘一条鞭法’,一体纳税。作为回报,我将以大明和天皇的双重名义,承认天台宗为日本‘护国佛教’,册封座主你为‘大僧正’,参与一部分宗教与文化事务的管理。简单说,就是花钱买个平安,顺便还能捞个官当当。”
觉恕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是赤裸裸的收编。延历寺数百年积累的独立地位,将毁于一旦。
“第二,我称之为‘清算’。”张伟伸出第二根手指,声音冷了下来,“你拒绝。那么,我将宣布,延历寺窝藏幕府逆党,违抗天皇诏令,乃是与足利家同罪的‘朝敌’。然后,我会给织田信长下一道命令。我想,‘佛敌’先生,一定很乐意带兵上山,帮我完成这次‘清算’。到那时,山上是玉石俱焚,还是片瓦不留,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觉恕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织田信长,那个疯子!他不止一次扬言要烧光比叡山。如果张伟真的授权给他,他绝对干得出来!
“当然,还有第三个选择。”张伟靠回椅背,语气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在说一件有趣的事,“我称之为‘引进新产品’。”
他指了指堺港的方向:“看到那些红头发的客人了吗?他们带来了一位新的神。那位神,似乎很有排他性,不太喜欢自己的信徒同时还信仰别的神。而且,他们对于收税和发展信徒,有着极大的热情。”
“如果佛祖的弟子,不愿意为这个国家的新秩序服务。我不介意,换一个更听话、更有效率的神来试试。”张-伟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座主,你觉得,如果我宣布,所有改信新神的人,可以免除过去欠下佛寺的所有债务,并且只需要缴纳更低的税率……你那五万佃农,需要多久,会忘记佛祖,转而拥抱上帝呢?”
“你……你这个魔鬼!”觉恕终于失态了,他指着张伟,手指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釜底抽薪!这比织田信长的刀剑还要狠毒!烧光了山,信仰或许还能在幸存者心中延续。但张伟这一招,是要连信仰的根都彻底刨掉!他要让佛,在这个国度,彻底破产!
“魔鬼?”张伟放下茶杯,笑了,“我只是一个商人。我只关心投入与产出。现在,我投入了耐心和时间,来和你谈。我希望,能得到一个让我满意的产出。”
他站起身,走到觉恕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合并,清算,还是被取代。三个选择,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大厅里,只剩下那支香,青烟袅袅,安静得可怕。觉恕的额头上,汗珠一颗一颗地滚落,浸湿了他的袈裟。他的脑子里,一边是延历寺数百年的荣光与骄傲,一边是织田信长的屠刀和那个闻所未闻的上帝。
他所有的佛法、所有的禅定功夫,在这一刻,都失去了作用。他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赤裸裸的恐惧。
那炷香,仿佛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当它即将燃尽时,觉恕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身体都垮了下去。他伏在地上,用一种近乎呻吟的声音说道:
“贫僧……遵从经略大人的……法旨。”
“很好。”张伟点了点头,对夏原吉说道,“夏部堂,从今天起,你多了一个部门——‘宗教事务与税务审计司’。去吧,带着你的算盘,上山,把属于我们的钱,一文不少地拿回来。”
“遵命!”夏原吉兴奋地一躬到底,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账房先生,跟着失魂落魄的觉恕,浩浩荡荡地出门“接收”去了。
他们走后,蓝玉才长出了一口气,瓮声瓮气地说道:“大人,我还以为您真要跟他们动手呢。没想到,动动嘴皮子,就把这帮秃驴给吓趴下了。”
“能用嘴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用刀?”张伟重新坐下,淡淡说道,“一把刀,只能砍倒一个敌人。但一个好的制度,能让成千上万的敌人,跪下来,心甘情愿地为我赚钱。”
他看着门外,阳光正好。
“近畿的账本,算是平了。现在,该看看关东那边的‘竞赛’,进行得怎么样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沈炼就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异样。
“大人,”他递上一份刚刚用快马送来的密报,“东边……出了一点意外。”
张伟接过密报,打开一看,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有趣起来。
“意外?不,这不是意外。”他将密报放在桌上,手指在上面轻轻敲击着,“这是来了一个,真正会下棋的对手。”
密报的落款,只有一个名字。
越后之龙,上杉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