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家的使者,真田昌幸的家臣,已经连续三天在二条御所外徘徊了。他脸上的焦虑,浓得化不开。
按照计划,此时此刻,武田家的大军,应该正与上杉家在信浓的川中岛再一次展开殊死搏斗。张伟的命令,对于武田信玄而言,既是任务,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借大明和天皇的“大义”,一举铲除自己一生的宿敌。
然而,战争并未如期爆发。
武田家的军队在信浓边境摆开阵势,准备重演第四次川中岛合战的龙争虎斗。但对面的越后,却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上杉谦信没有集结军队,没有发布动员令,甚至没有向宿敌发出一句挑衅。
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包括武田信玄在内,都大跌眼镜的事情。
他派了一位使者,绕过信浓的战场,直接前往京都。
当这位名叫直江景纲的上杉家重臣,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二条御所时,整个京都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被誉为“军神”的越后之龙,究竟想干什么。
直江景纲的到来,没有像其他大名使者那般卑微或惶恐。他身着朴素的武士服,身形清瘦,但脊梁挺得笔直。他向张伟行礼,不卑不亢,眼神清澈而坚定。
“大明经略使大人。”他开口,声音平静,“我家主公,上杉谦信,命我前来,向您,以及您身后的天皇陛下,献上一份薄礼。”
他呈上的,不是金银,不是珠宝,而是一个狭长的木盒,以及一封信。
沈炼上前,接过木盒与信,检查无误后,呈递给张伟。
张伟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柄打造精良的太刀。刀身如一泓秋水,寒气逼人。刀鞘朴实无华,却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他没有急着看刀,而是展开了那封信。信是上杉谦信的亲笔,字迹雄劲,力透纸背。
信的内容,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张伟在内,都感到了强烈的震撼。
信中,上杉谦信首先表达了对天皇的无限忠诚。然后,他写道,他已经拜读了天皇陛下颁布的《讨伐国贼足利义辉诏》。作为天皇的忠实臣子,他对于大明“勤王兴复”的义举,感佩万分。
接着,他话锋一转,谈到了武田家。他称,自己与武田信玄争斗多年,并非为了土地与私利,而是因为武田家侵略信浓,背弃道义,是为“不义”之举。他上杉谦信,一生征战,只为“义”字。
而现在,情况变了。武田家已经奉了天皇诏令,成为了“勤王兴复军”的一部分。那么,武田军的行动,便也是“义举”。
所以,他,上杉谦信,宣布:只要武田家的军队,是在执行“勤王”之大义,他将不会与之刀兵相向。他不会,也不能,向一支同样为天皇效力的“义军”挥刀。
信的最后,他请求张伟明鉴。如果武田家此刻攻打越后,那么,便不再是执行“勤王”之大义,而是出于其本身的侵略野心。到那时,他上杉谦信,将为守护家园与“义理”而战。
这封信,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张伟精心布置的棋局之中,激起了千层巨浪。
蓝玉第一个拍案而起:“好个狡猾的家伙!这是以退为进!他这是在说,只要我们不让他打武田,他就承认我们的地位。要是武田敢打他,就是武田不仁不义,不是我们官军了!大人,这分明是当面耍我们!”
夏原吉也捻着胡须,紧锁眉头:“此人……不好对付。他把‘义理’这张牌,用到了极致。我们若是强令武田家攻打他,就等于自己否定了自己‘勤王’的旗号,在法理上就落了下风。”
连一向沉稳的沈炼,眼中也流露出一丝赞许:“此人,是真正的枭雄。他没有选择对抗,也没有选择屈服,而是选择了站在和我们同样的高度,用我们自己制定的规则,来保护他自己。”
整个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张伟身上。这个棋局,似乎出现了一个无解的死结。
张伟看着那封信,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突然笑了起来。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他站起身,在大厅里来回踱步,脸上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所有人都跪在地上,看着我手里的那块肉,想着怎么才能抢到。只有这个人,他站了起来,自己搭了个台子,告诉所有人,他碗里的那块肉,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高手!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张伟停下脚步,眼中闪着棋逢对手的光芒,“别人都在下棋,他却想当那个制定规则的人。只可惜,这个棋盘上,能制定规则的,只能有一个。”
他重新坐下,脸上恢复了那份深不可测的平静。
他对直江景纲说道:“请你回报上杉殿。他的忠义,天皇陛下与我都已经看到了。像他这样忠勇无双的武士,是帝国的栋梁,理应受到嘉奖。”
说着,他看向沈炼:“拟旨。”
沈炼立刻铺开纸笔。
“奉天皇御旨,并大明经略府令:兹有越后守护上杉谦信,深明大义,忠勇可嘉。特册封为‘镇东大将军’,赐节钺,命其镇守关东,屏卫王室。凡关东诸州,若有不服王化、违抗诏令者,上杉将军可便宜行事。”
这道旨意一出,直江景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动容之色。
镇东大将军!虽然只是个名号,但这是来自天皇和“上国”的双重承认!更重要的是“便宜行事”这四个字,等于赋予了上杉谦信在关东地区极大的自主权。
这……这是何意?经略大人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给予了如此丰厚的奖赏?
张伟看着他,微笑道:“另外,请你替我给武田殿,也带一份命令过去。”
他又对沈炼说:“另拟一道军令,给武田信玄。”
“军令:相模之北条氏康,乃足利逆党之姻亲,冥顽不灵,抗拒王师。此乃国之巨贼。命你部,即刻南下,全力攻伐北条家,务必在三月之内,拿下其主城小田原。至于越后之‘镇东大将军’,乃朝廷柱石,忠义之士,严禁任何人对其挑衅,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这两道命令,一奖一罚,清晰无比。
直江景纲彻底明白了。他深深地低下头,行了一个大礼:“经略大人深明事理,明察秋毫。谦信公若知大人之决断,必将感激涕零。”
他知道,张伟非但没有掉进上杉谦信设下的“义理”陷阱,反而顺水推舟,将这个陷阱,变成了套在武田信玄脖子上的枷锁。
“去吧。”张伟挥了挥手,“告诉上杉殿,我很期待,他这位‘镇东大将军’,能为朝廷做出什么样的功绩。”
当直江景纲带着两份足以改变关东格局的命令,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蓝玉还是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这是……就这么放过他了?还封他个大将军?那武田家那边,岂不是要气疯了?”
“气疯了才好。”张伟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支朱砂笔,“武田信玄想要将军宝座,就必须拿出功绩。现在,我把他唯一的功绩目标,死死地钉在了北条家身上。”
他的笔,在相模国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
“北条家,号称关东之雄,其主城小田原,是天下第一坚城,易守难攻。武田家就算能啃下来,也必然要崩掉满口牙,元气大伤。”
“而上杉谦信呢?”张伟的笔,又移到了越后,“他得到了名分,保存了实力,还成了我名义上的‘盟友’。他现在,就像一把悬在武田家头顶的利剑。武田信玄在攻打北条的时候,不仅要面对前方的坚城,还要时刻提防着,我这把‘盟友’的剑,会不会从背后捅下来。”
“我给了武田家一个希望,又给了他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他会怎么做?他只能发了疯一样,用最快的速度,不计伤亡地去攻打小田原,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向我证明他的‘忠诚’与价值。而他越是如此,他的实力就消耗得越快。”
张伟放下笔,看着地图上那个由武田、上杉、北条构成的新的三角,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一个疲惫不堪、元气大伤的武田,和一个实力完整、手握大义的上杉。他们就像两头被拴在同一根柱子上的猛虎,谁也吃不掉谁,只能死死地盯着对方。而我,就是那个握着链子的人。我想让谁咬谁,谁就得咬谁。”
他转过身,看着帐中已经完全拜服的众人。
“这就叫‘制衡’。”
“传我的话给真田家的那个使者。告诉他,我很欣赏武田殿的忠心,但征夷大将军的宝座,需要的是一个能为帝国带来稳定和秩序的‘大掌柜’,而不是一个四处树敌的莽夫。让他提醒武田殿,我的耐心,和北条家的城墙一样,都是有限的。”
张伟的话,如同一道道无形的枷锁,通过使者的嘴,飞向了关东的战场,牢牢地锁住了那头被称为“甲斐之虎”的猛兽。
越后之龙的阳谋,被他用一个更彻底的阳谋,完美地化解,并转化为了对自己更有利的棋局。
他轻轻敲击着桌面,心情愉悦。
日本的这些枭雄,确实都是人杰。
只可惜,他们遇到的是降维打击。他们还在想着如何统一日本时,张伟想的,已经是如何让整个日本,为大明打工一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