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萨摩藩邸。
曾经门庭若市的府邸,如今只剩下说不出的萧条。门可罗雀,庭院里的枫叶落了一地,无人清扫,踩上去发出干枯的碎裂声,像是某个家族破碎的骨头。
岛津岁久跪坐在空无一物的正堂,面前摆着他那柄被特许保留的太刀。刀鞘古朴,刀镡精致,可在他眼中,这柄象征着家族荣耀与武士魂魄的器物,此刻却沉重得像一块墓碑。
兄长们“就地清算”的讣告,是经略府用一张薄薄的纸送来的。没有谥号,没有哀荣,只有冷冰冰的“呆滞库存清理完毕”的字样。他成了岛津家最后的名义上的活人。
他没有切腹。
不是怕死,而是当死亡都无法在敌人的账本上留下一笔像样的赤字时,切腹自尽便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自我感动。他想看看,那些只认数字的人,最终会如何处置他这个最后的,活着的“零头”。
脚步声在庭院里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特有的韵律,像是一架精准的座钟在行走。
沈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他没有穿飞鱼服,只是一身寻常的黑色劲装,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具压迫感。
他没有进门,只是站在廊下,目光扫过堂内跪坐的岁久,以及他面前的刀。
“岛津岁久。”沈炼的声音没有起伏,“经略府的决议下来了。”
岁久缓缓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可怕,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是送我上路,去佐渡金山与兄长们‘团聚’?还是就在这里,给我一个武士的体面?”
“都不是。”沈炼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轻轻抛在门前的地板上。“你被解雇了。”
岁久愣住了。解雇?这个词如此陌生,又如此荒谬。他不是任何人的雇工,他是萨摩的岛津,是武士。
“你的前东家,萨摩藩,已经‘破产清算’。你作为其家臣,自然也就失去了职位。”沈炼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买卖,“按照规矩,本该将你列为‘负资产’,一并处理。但经略大人格外开恩。”
岁久看着那份卷轴,没有去碰它。他知道,那上面写的每一个字,都将是对他灵魂的凌迟。
“大人认为,你虽然是旧时代的残党,但毕竟在九州经营多年,熟悉各地豪族的底细、财路、甚至是他们米仓里有多少陈米,酒窖里有多少存酒。”沈炼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岁久最后的尊严,“这些,都是有价值的‘信息资产’。”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岁久脸上那死灰般的平静。“经略府新设‘财货折抵及风控勘估司’,专司评估各地大名的资产价值,勘定潜在的商业风险。现下,正好缺一个熟悉九州风土人情的顾问。”
“这是一份聘书。”沈炼指了指地上的卷轴,“月俸五两白银,提供食宿。主要差事,就是把你脑子里那些关于你‘前同事’、‘前盟友’的知识,变成一份份详尽的估价文书。做得好,年底有分红。”
死寂。
长久的死寂之后,岛津岁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从胸腔里迸发出来,带着血腥和疯狂的味道。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整个人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在用最后的力气发出悲鸣。
“哈哈……哈哈哈哈!顾问?用我的脑子,去清算我昔日的同袍?用我的手,去给九州的武士们挨个估价,看看谁的头颅更值钱,谁的领地更容易被‘收购’?”岁久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沈炼,“张经略……他不是要杀我,他是要吃了我的心啊!”
“这是给你一个再就业的机会。”沈念的语调依然冰冷,“你可以选择拒绝。藩邸外的巷子里,有的是放贷的商人等着收走你最后一点家当。不出三天,你就会和京都街头的浪人一样,为了一个饭团,把尊严和那把刀一起卖掉。”
岁久笑声渐歇,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捡起了地上的那份卷轴。
他的手指抚过卷轴上“聘书”两个大字,像是在抚摸什么滚烫的烙铁。
“我若答应,能得到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活下去。”沈炼言简意赅。
“只是活下去?”岁久摇了摇头,“不够。我要看着,看着那些曾经和我一样,自诩为一方豪强的大名们,是如何在你们的算盘下,一个一个变成账本上的数字。我要亲眼看着,这个武士的时代,是如何被你们亲手埋葬的。”
他的眼中,没有了悲愤,只剩下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一种与整个世界同归于尽的漠然。
“我还要看着,织田信长,那个踩着我兄长尸骨上位的‘日本总管领’,他最终的下场。”
沈炼沉默了片刻。他从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闻到了一股疯犬的味道。一条被主人抛弃,打断了脊梁,却又被新主人递上一个项圈的疯犬。它不会再忠于任何人,但它会饶有兴致地,去撕咬所有被指认的目标,甚至,在某一天,会反过来咬向新主人的喉咙。
而经略大人,似乎就是喜欢收集这样的疯犬。
“你的要求,我会转达。”沈炼转身离去,“明天辰时,到经略府勘估司报道。你的座位,在最靠窗的位置。”
沈炼走后,岛p津岁久久久地跪坐着。
他拿起面前的太刀,缓缓抽出。锋利的刀身倒映出他扭曲而陌生的脸。
他没有用刀锋对准自己的腹部,而是用刀尖,在身前的地板上,用力地刻下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大友。龙造寺。秋月。
然后,是更多九州大名的家纹。
最后,他在所有名字的最顶端,刻下了两个字。
织田。
刻完之后,他收刀入鞘,站起身。
阳光透过门扉照进来,将他身后那片刻满名字的地板,映照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墓碑。
他要做的,不是为萨摩报仇。萨摩已经死了。
他要做一个记账人。用最专业的眼光,为这些还活着的“资产”,评定一个最公允的“破产”顺序。
这是他,一个被解雇的武士,为自己找到的新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