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觉得，最近青云中学办公室的气压有点低。低气压的中心，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向以“老派稳健”、“功底扎实”着称，且与林远关系一度颇为微妙的——刘老师。
刘老师要退休了。
这本是件值得祝福和热闹一番的事情。工会已经悄悄在筹备欢送会，几个他早年教过的、如今已颇有出息的学生也联系学校，说要回来看看恩师。按常理，此时的刘老师，应该处于一种“功成身退”、“桃李满天下”的从容与欣慰中。
但事实恰恰相反。
距离他正式荣休还有小半年，区教研室不知道是出于对老教师的尊重，还是想给传统的教学方式一次“最后的展示”，特意邀请刘老师在全区范围内，上一堂退休前的“示范性公开课”，也算是对他几十年教学生涯的一个总结和致敬。
消息传来，办公室的年轻老师们都纷纷向刘老师道贺，说着“刘老师宝刀未老”、“让我们好好学习”之类的客气话。刘老师当时也只是矜持地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怒。
但林远敏锐地察觉到，自那以后，刘老师身上那股子惯有的、带着点学究气的从容不见了。他变得有些沉默，眉头时常微蹙着，手里总是拿着他那本边角已经磨得发白、用各种颜色的笔记得密密麻麻的语文课本和教参，反复地看，反复地勾画。
他的办公桌，原本是除了林远那“数据狂魔”角落外最整洁的，如今也堆起了一摞摞的参考资料和旧教案，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和焦虑混合的味道。
更明显的是，他开始频繁地、见缝插针地进行“试讲”。
有时是午休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几个没去休息的老师。刘老师会突然站起来，走到办公室中间的空地，扶了扶他的老花镜，对着空气，或者对着唯一在埋头批作业的林远（他似乎觉得林远好歹算个“名师”，能提点“专业”意见？），开始演练起来。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李商隐的《锦瑟》。”刘老师的声音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腔调，那是几十年练就的基本功。“此诗意境朦胧，历来解者纷纭，有‘恋情说’、‘自伤说’、‘咏物说’……我们需知，李商隐身处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仕途坎坷，其诗多含蓄隐晦，寄托深远……”
他讲得很投入，很细致，从时代背景到作者生平，从字词训诂到典故出处，旁征博引，逻辑严密，恨不得把自己几十年对这首诗的所有研究心得，都浓缩在这四十五分钟里。
然而，唯一的“听众”林远，却听得心情复杂。
他承认，刘老师的学识功底是毋庸置疑的，那些考证和见解，甚至让他这个教历史的都听得津津有味。但是……这课堂的节奏，这信息的密度，这“满堂灌”的模式，让他仿佛瞬间穿越回了二十年前自己的中学时代。太……厚重了！厚重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刘老师。刘老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发亮，讲到激动处，手指会在空气中虚点，仿佛面前真的有一块无形的黑板。但他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和偶尔因为长时间站立而略显僵硬的腿脚，又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壮？
一次大规模的、有年级组年轻老师参与的试讲，情况就更明显了。
刘老师依旧是他那套“学术报告”式的讲法。开始十几分钟，年轻老师们还出于礼貌，努力跟上他的思路，做着笔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林远清晰地看到，台下那些年轻的眼睛里，光芒在逐渐熄灭。有人开始不自觉地滑动手机屏幕（虽然调成了静音），有人眼神放空，盯着窗外的云彩，还有人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一个小小的哈欠。
整个教室，弥漫着一种礼貌的、冰冷的寂静。只有刘老师自己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回荡，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个涟漪都没能激起。
课讲完了。刘老师期待地看向台下。
短暂的、程序化的掌声过后，是一片更让人难堪的沉默。
年轻老师们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说“讲得好”？未免太违心。提意见？谁敢？怎么说？
最终，还是一位资历稍长的教研组长打了圆场：“刘老师功底深厚，内容翔实，让我们受益匪浅啊！特别是对典故的梳理，非常清晰！”
这话听起来是表扬，实则空洞。
刘老师脸上的期待像退潮一样迅速消逝，他勉强笑了笑，眼神却黯淡下去，喃喃道：“清晰……清晰就好，清晰就好。”
他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的教案和那一厚摞参考资料，动作有些迟缓。走过林远身边时，林远听到他极轻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
“难道……我这一套，真的……真的过时了吗？连孩子们……都听不懂了？”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英雄末路般的落寞和深深的自我怀疑，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沉稳甚至有些固执的刘老师。
林远看着他那抱着重重资料、微微驼背走向办公室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刚入职时，也曾被刘老师当众批评“花架子”、“不懂教学”；想起了两人之间那些或明或暗的理念冲突和竞争。但此刻，那些过往的芥蒂，在这位老教师此刻流露出的脆弱和迷茫面前，忽然变得微不足道。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固执的“对手”，而是一个在教育岗位上坚守了一辈子，却突然发现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正在飞速远去，而自己可能已经被抛下的……老人。
那是一种源于时代变迁的、深刻的无力感。
张老师不知何时溜达到林远身边，看着刘老师消失的方向，难得地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咂了咂嘴：“唉，老刘这人吧，是轴了点，但肚子里真有货。就是这讲课……跟熬中药似的，方子是好方子，就是太苦，现在的孩子，谁还喝得下啊。”
林远没有说话。
他看着刘老师空荡荡的座位，又看了看自己电脑屏幕上，那篇刚刚收到的、关于他研究论文被引用的通知邮件。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突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他或许……可以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证明谁对谁错，也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明。
仅仅是因为，他理解那种面对时代洪流时的无措。也因为他相信，真正的教育智慧，不该随着一代教师的退休而黯然失色。
它需要被看见，被传递，也需要……被赋予新的形式。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刘老师办公室的方向，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