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觉得,自己走向刘老师办公室的这短短几十米路,走得比他当年去区里参加名师工作坊还要心情复杂、步履沉重。脑子里两个小人儿正在激烈搏斗。
一个穿着“尊老爱幼”肚兜的小天使在呐喊:“去啊!林远!刘老师是你的前辈!他现在需要帮助!教育的精神在于传承,不是看笑话!”
另一个举着“前嫌旧怨”三叉戟的小恶魔则嗤之以鼻:“得了吧!热脸贴什么冷屁股?忘了当年他怎么当众给你难堪了?忘了他说你那些方法是‘歪门邪道’了?人家未必领情,说不定还以为你去显摆呢!”
两个小人儿打得不可开交,林远的脚步也就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活像个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徘徊的违纪学生。
最终,还是那个穿着“研究型教师”马甲(这是新皮肤)的理性林远站出来,一手一个,把俩小人儿都摁了回去:“都闭嘴!吵什么吵!这是学术交流!是教育探索!格局打开!”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战场就义,终于抬手敲响了刘老师办公室的门。
“请进。”里面传来刘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
林远推门进去。刘老师的办公室比他那边更显老旧,但异常整洁……或者说,是那种带着孤寂感的整齐。他正坐在办公桌后,戴着老花镜,对着那份写满了密密麻麻批注的《锦瑟》教案发呆。台灯的光晕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竟有几分萧索。
看到是林远,刘老师显然有些意外,扶了扶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林老师?有事?” 语气是惯常的平淡,听不出喜怒。
“刘老师,”林远脸上堆起一个自认为最真诚、最人畜无害的笑容,虽然肌肉有点僵硬,“没打扰您备课吧?我……我刚从区里开会回来,正好有点关于教学的想法,想跟您聊聊,请教请教。”
“请教?”刘老师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林老师现在是名满全区的研究型教师了,还有需要请教我这个老古董的地方?”
这话听着就带刺儿!小恶魔在林远脑子里狂笑:“看吧!热脸贴冷屁股了吧!”
林远心里骂了句mmp,脸上笑容却更盛(也更僵了):“刘老师您这话说的,可就折煞我了。谁不知道您才是咱们青云中学语文教学的定海神针,功底深厚!我那些都是野路子,上不得台面。”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来熟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刘老师摊在桌上的教案,发出由衷的赞叹:“嚯!刘老师,您这教案写的!这旁批,这考证!光是看这笔记,我都觉得受益匪浅!李商隐要是知道后世有您这么一位知音,估计都得从坟里爬出来跟您喝一杯!”
这话虽然夸张,但赞美得具体,刘老师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嘴角甚至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板了起来:“做学问,本该如此严谨。”
“是是是,您说得对!”林远赶紧顺杆爬,“我就是特别佩服您这种严谨!现在很多年轻人,包括我,有时候就过于追求形式,忽略了文本本身的深度挖掘,根基不牢啊。”
他先把自己放在一个“学生”的位置上,态度放得足够低。果然,刘老师看他的眼神,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嗯,类似于“你小子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的意味。
气氛稍微融洽了一点点。林远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诚恳起来:“刘老师,不瞒您说,我刚才在门口,不小心听到您试讲了一小段。说实话,您对文本的解读深度,对典故的熟悉程度,我真的望尘莫及。”
刘老师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但是……”林远小心翼翼地抛出了那个“但是”,观察着刘老师的反应,“我就在想啊,台下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可能……暂时还达不到我们这种对深度和严谨的欣赏层次。他们的大脑皮层,可能更容易被一些……嗯,更直接、更有趣的‘钩子’吸引。”
刘老师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林远赶紧补充:“当然!我不是说您的内容不好!您的内容是金矿!绝对是金矿!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可以想办法,给这座金矿修一条更容易让孩子们走上去的‘路’?或者,在矿洞口挂个更吸引人的‘招牌’?”
他尽量用比喻,避免使用“互动”、“参与感”这些可能刺激到刘老师的“新潮”词汇。
刘老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修路?挂牌子?林老师,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学你那样,在课堂上搞游戏?搞积分?把老祖宗留下来的精华,当成快餐卖?”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认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林远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他坐直了身体,神情无比认真:
“刘老师,您误会了。我绝不是让您放弃您的精华去搞什么快餐。恰恰相反,我是觉得,像您这样的‘满汉全席’,如果因为上菜的方式太古朴,导致孩子们没胃口、吃不下去,那才是最大的浪费和遗憾!”
他指着教案上关于“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典故批注:“比如这个典故,您讲它的出处、它的哲学意蕴,固然深刻。但能不能……在讲之前,先给孩子们放一段《庄子·齐物论》的动画小片段?或者,就简单地让他们闭上眼睛,想象一下自己变成蝴蝶飞走了是什么感觉?先让他们对‘物我两忘’有个切身的、哪怕很浅的体验,他们再听您讲深层的含义,是不是就更容易‘进去’?”
他又指着“望帝春心托杜鹃”:“再比如这个,能不能让同学们先猜猜,为什么望帝的春心要托付给杜鹃鸟?这鸟有什么特别的?引发他们的好奇,哪怕他们猜得离题万里,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主动思考,就是‘参与’。然后您再揭示答案,讲蜀地的传说,讲杜鹃啼血的意象,效果会不会更好?”
林远没有指手画脚,没有说“你应该如何”,而是用商量的、建议的口吻,提出了几个具体的、可操作的“小插件”。这些“插件”的目的,不是改变课程的核心内容,而是为学生们搭建一个通往这些核心内容的、稍微平缓一点的“认知斜坡”。
刘老师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教案的纸张边缘,眼神闪烁不定,没有立刻反驳。
林远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知道内心正在激烈斗争。他决定再加一把火,或者说,再递一根橄榄枝。
“刘老师,”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味道,“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可能很幼稚,跟您一辈子的教学习惯不一样。但我真的觉得,您肚子里这些真才实学,不应该只留在教案上,或者只被少数尖子生领会。它们应该被更多孩子看到,感受到。”
“我不是来教您怎么上课的,我也没那个资格。”林远说得无比真诚,“我是来……请求跟您合作的。您出内容,出深度,这是灵魂!我,还有杨帆他们几个年轻老师,可以帮您琢磨一下‘形式’,看看怎么把这些精华,用现在孩子们更容易接受的方式‘包装’一下。我们帮您打磨,当您的第一波听众,提提意见。”
他把自己放在了“辅助者”、“学习者”的位置上。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哨声,和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刘老师低着头,看着自己那本心血凝聚的教案,久久没有说话。
林远的心悬在半空,不知道这番“冒险”的主动伸手,最终会换来什么。
是依旧冰冷的拒绝?
还是……一丝融化的可能?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