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把荣誉证书锁进抽屉,假装一切如常的企图,在第二天上午就宣告彻底破产。
他刚上完第一节课,抱着教案和沾满粉笔灰的三角板走出高二(五)班的教室,就被眼前的一幕震得后退了半步,差点把三角板怼到跟在他身后出来的课代表脸上。
走廊上,人头攒动。
长枪短炮——不对,是摄像机、照相机、手机稳定器,还有各种挂着媒体标牌、眼神里闪烁着“发现新闻”光芒的男男女女,把原本还算宽敞的走廊堵了个水泄不通。学校保卫科的老王和他手下的两个保安,正张开双臂,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挡在林远的办公室门口,额头上急得冒汗,嘴里不停念叨:“各位记者同志,冷静!冷静!林老师还要上课……”
“出来了!林老师出来了!”不知是谁眼尖喊了一嗓子。
瞬间,所有的镜头齐刷刷地转向林远,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和刺目的闪光灯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扔进了好莱坞红毯现场,如果忽略掉他手里那沾满粉笔灰的三角板和胳膊下夹着的、封皮磨损的教案本的话。
“林老师!我们是省教育电视台的!能采访您几分钟吗?”
“林老师!看这边!我们是《都市快报》!”
“林老师,分享一下您获得双料荣誉的心情吧!”
“林老师,您是如何实现差班逆袭的?”
“林老师……”
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无数个话筒、录音笔努力地越过保安的封锁,伸到他面前,几乎要戳到他的下巴。林远活了三十多年,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众星捧月”,但这“月”当得他头皮发麻,手足无措。
“各…各位记者朋友,”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点,“我刚下课,还要准备下一节……能不能……”
“就五分钟!林老师,五分钟就好!”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显得很干练的女记者抢着说,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我们台今晚的《教育先锋》栏目就等着您的专访呢!”
“林老师,我们报纸明天头版!给您留了位置!”另一个男记者不甘示弱。
林远感觉自己像菜市场里最后一块五花肉,正在被一群热情的顾客竞相争抢。他求助似的看向保卫科老王,老王回给他一个爱莫能助、自求多福的眼神。
就在这时,救星(或者说,是另一波“压力”)到了。
王主任那熟悉而高亢的声音穿透了嘈杂:“让一让!让一让!各位媒体朋友,请保持秩序!这里是教学区!”
只见王主任今天穿得格外正式,一身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连那几根“地方支援中央”的发丝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他脸上堆着热情而不失威严的笑容,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的杨帆。
“王校长!”有记者认出了他(不知何时王主任已被私下称为“王校”),立刻分出一部分火力转向他。
王主任显然很享受这种被媒体包围的感觉,他先是象征性地安抚了一下记者,然后走到林远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林老师,这都是省里有影响力的媒体!机会难得!校长说了,要积极配合宣传,展现我们青云中学的良好形象!走走走,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开个小型的媒体见面会!”
林远嘴角抽搐了一下:“王主…王校,没必要吧?我真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没必要?太有必要了!”王主任不由分说,半推半搡地把林远往会议室方向带,一边还对记者们朗声道,“各位媒体朋友,请移步会议室!我们安排了一个简短的交流环节!”
会议室里,临时拼凑的长条桌铺上了红色的绒布(不知道是从哪个活动室紧急征调来的),上面摆了几瓶矿泉水。林远被按在中间的主位上,感觉像是被架上展览台的珍稀动物。王主任理所当然地坐在他旁边,杨帆则坐在另一侧,负责倒水和维持秩序(虽然并没什么秩序需要他维持)。
闪光灯再次疯狂闪烁,晃得林远眼睛发花。
“林老师,”省教育电视台那位干练的女记者率先发问,问题标准得像教科书,“首先恭喜您获得‘省特级教师’和‘最美教师’双项荣誉。请问您此刻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您认为您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林远看着台下那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此刻他应该说些“感谢组织培养、感谢领导关怀、感谢同事帮助、感谢学生努力”之类的标准答案,这也是王主任不断用眼神暗示他的内容。
但他看着那个黑洞洞的镜头,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昨天锁进抽屉的证书,是办公室里那盆半死不活的绿植,是十年前那个在混乱课堂上狼狈不堪的自己。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略带腼腆,却又无比坦诚的笑容,缓缓开口:
“说实话……没什么特别的感受。硬要说的话,就是……有点懵。”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显然这个开场白出乎意料。
王主任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
林远没理会,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至于成功的秘诀……说实话,我没有秘诀。”
记者们面面相觑,这回答……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如果非要说有,”林远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记者,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那就是……我曾经很失败。”
这话一出,连王主任都愣住了,忘了踢他第二脚。
“在座的各位可能看过一些报道,知道我当年是‘被迫’走上讲台的。”林远自嘲地笑了笑,“我的第一堂课,教案成了废纸,学生在下面拍桌子、打游戏、望天发呆,我站在讲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课堂管理一塌糊涂,家访处处碰壁,公开课讲错知识点被当众批评……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打辞职报告。”
他平静地叙述着,那些曾经的狼狈和挫败,此刻听起来却有种奇异的力量。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录音设备在无声运转。
“所以,我没什么成功的秘诀。”林远总结道,目光清澈,“我有的,只是一大把失败的经验。是那些‘问题学生’,用他们的抗拒、他们的迷茫、他们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丝渴望,教会了我如何去理解,去倾听,去等待,去摸索。是他们,逼着我这个失败者,一步步学会了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老师。”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问记者,又像是在问自己: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可能就是我比较……扛揍?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强?毕竟,天天被现实打脸,脸皮想不厚都不行。”
“噗——”
台下不知哪个年轻的记者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引来一片更响亮的笑声和掌声。这回答太真实,太接地气了!完全没有那些高高在上的说教和光环。
王主任的脸色有些复杂,似乎觉得林远这话不够“高大上”,但又意外地发现记者们的反应非常热烈。
“林老师,”另一个记者抢着问,语气带着好奇,“您提到是学生教会了您,能具体说说吗?比如,您当初是怎么想到用游戏机制来管理班级、激发学生兴趣的?这听起来非常创新!”
“创新?”林远挠了挠头,那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有点困扰的老师,而不是一个荣誉等身的专家,“当时哪想那么多?纯粹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常规方法在他们身上失效,我只能试着投其所好。他们喜欢玩游戏,我就研究游戏规则;他们喜欢聊动漫,我就恶补动漫知识……说白了,就是‘曲线救国’,甚至有点‘不择手段’。”
他无奈地摊摊手:“当时可没少被批评‘不务正业’、‘哗众取宠’。现在想想,那些尝试确实很稚嫩,很多地方考虑不周。所以,真谈不上什么成功的创新经验,顶多算是……一个被逼急了的年轻老师,在黑暗中胡乱摸索时,不小心擦出的几颗小火星吧。”
他这番自我剖析,彻底打破了人们对“名师”的刻板印象。他没有宣扬自己的英明神武,反而坦诚自己的笨拙与无奈。这种近乎“揭短”的真诚,反而赢得了记者们更多的好感。
接下来的提问,氛围轻松了许多。林远始终保持着这种坦诚和幽默,不回避曾经的失败,不夸大现有的成绩。当有记者问他未来的规划时,他指了指窗外操场的方向,简单地说:“上好下一节课,带好下一个班。就这么简单。”
媒体见面会在一片意犹未尽中结束。记者们心满意足地收拾设备,他们知道,这篇报道一定会因为林远的“另类”而脱颖而出。
王主任送走记者,回来拍了拍林远的肩膀,表情复杂:“林老师啊,你刚才……也太实在了!不过,效果好像……还行?”
林远笑了笑,没说话。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有些发麻的腿脚,对旁边的杨帆说:“杨老师,下节课的课件我再微调一下,有个地方我觉得可以讲得更直观些。”
他抱起自己的教案和三角板,走出会议室,把身后的喧嚣与光环,重新关在了门内。
走廊里恢复了安静,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比刚才会议室里的香水味和闪光灯,更让他觉得安心。
他低头看了看腕上那块戴了多年、表盘有些磨损的手表。
嗯,离下节课还有二十分钟,足够他再把那个关于“新航路开辟”的动画演示看一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