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悍的青年出现在招待所门口。他就是向导彭天,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沉默寡言,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
摄制组一行坐了半天路程的汽车,又换乘颠簸的拖拉机到了山脚下,剩下的路,只能靠双脚来走。跟在摄制组后面的还有一辆进口的福特吉普车,这是夏缘自己的安保队伍“陨七”成员。
崎岖的山道在云雾中时隐时现,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另一侧是挂着瀑布的绝壁。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叶和不知名野花的混合气息,清新得让人肺腑一清,却也带着一丝原始的、令人敬畏的野性。
这个年代的摄像机基本上都是模拟信号,视频质量不佳。这次拍摄《土家风情》纪录片,夏缘是打算向国外推广的,所以用的是高档电影摄影机。摄制组的摄影师老钱和录音师老刘,都是京城电视台出来的老资格,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此刻也累得气喘吁吁,忍不住抱怨:“夏老师,这地方……真是鸟不拉屎。咱们那金贵的机器,可别给颠坏了。”
夏缘走在最前面,脚下是一双轻便的解放鞋,步伐稳健。她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愁容的两人,微笑道:“老钱,咱们这次拍的,不是给鸟看的。越是这样的地方,藏着的宝贝才越纯粹。放心,机器坏了算我的,你们的人可不能出岔子。”
她的轻松和笃定,像一颗定心丸,让两个叫苦不迭的中年男人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跟上。
陶斯民则始终走在夏缘的侧后方,手里提着最重的一个设备箱。他的目光越过夏缘的肩膀,望向那被云雾笼罩的山寨轮廓。那些黑色的瓦片、凌空伸出的吊脚楼,像一幅泼墨山水,静静地悬在半山腰。他知道,夏缘选择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拍一部猎奇的纪录片。她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价值,就像去年在鹏莞,所有人都看到了尘土和汗水,只有她看到了未来和希望。
终于,惹巴寨到了。寨子依山而建,几十户吊脚楼错落有致。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金黄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串,鸡犬之声相闻,炊烟袅袅升起,与山间的雾气融为一体,宛如仙境。
村民们对外来者充满了警惕和好奇。孩子们躲在门后,探出小脑袋,黑亮的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这群陌生人。大人们则站在自家吊脚楼的走廊上,远远地观望,交头接耳。
夏缘没有急着架起摄影机。她让老钱和老刘原地休息,自己则从背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铅笔和崭新的作业本。她走到那群孩子面前,蹲下身,将糖果递给一个看起来最大胆的小女孩。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不敢接。
夏缘便剥开一颗糖,放进自己嘴里,然后冲她笑了笑。那笑容干净纯粹,没有任何企图。小女孩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接过了糖。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一群孩子便围在了夏缘身边,叽叽喳喳地笑闹起来。大人们看到这一幕,脸上的警惕也渐渐消融。
陶斯民站在不远处,看着阳光下被孩子们包围的夏缘,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她总是有办法,用最柔软的方式,瓦解最坚硬的壁垒。
接下来的几天,夏缘根本没有开机的意思。她每天跟着彭天,像一个真正的游客,或者说,像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在寨子里闲逛。她挽起袖子,帮着在溪边捶洗衣物的张大娘拧干床单;她搬个小马扎,坐在向大爷的烟杆旁,听他讲解放前土匪和土司的故事;她甚至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土家姑娘,跑到后山的茶园里,学唱那些调子婉转、歌词大胆的山歌。
她的语言天赋惊人,加上前世的积累,不过三五天光景,已经能用半生不熟的土家话和村民们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了。寨子里的人们,从最初对这群“京城来客”的好奇与拘谨,渐渐变成了习以为常的亲近。
“夏老师,咱们摄制组是有时间限制的,再不开机,回去不好交代啊。”老钱终于忍不住了,找了个机会悄悄对夏缘说。
夏缘正在帮一个小孩处理额头上的擦伤,她熟练地用酒精棉球消毒,又撒上从京城带来的消炎粉,动作轻柔。她头也不抬地回答:“老钱,镜头是冰冷的,人心是热的。我们得先把人心捂热了,镜头里才有温度。你现在去拍,拍到的只是他们的客气和表演。再等等,等他们忘了我们镜头的存在。”
她不仅这么说,更是这么做。她将自己带来的大半箱常用药品,分给了寨子里生病的老人和孩子,还将自己提前备好的现金,郑重地交到寨子里唯一的赤脚医生手里,恳请他多跑几趟山路,去镇上多进一些必要的抗生素和退烧药。
这一切,陶斯民都看在眼里。他看到夏缘在分发药品时,那双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明亮眼眸里,此刻盛满了真诚的关切;他看到寨民们接过药品时,脸上那质朴而感激的笑容。他忽然明白了,夏缘不是在“作秀”,她是在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叩开这座古老山寨的心门。这与她在京城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的模样截然不同,却又有着内在的统一——她始终尊重她所面对的一切,无论是强大的对手,还是质朴的乡民。
这份尊重,很快就得到了回报。
春耕生产在即,惹巴寨迎来了他们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舍巴日”。这是土家族祭祀祖先、祈求丰年的盛大庆典。当第一声浑厚的摆手锣鼓在山谷间炸响,整个惹巴寨都苏醒了。老钱和老刘在夏缘的示意下,终于架起了摄影机。但这一次,寨民们对冰冷的镜头视若无睹,他们完全沉浸在了节日的狂欢里。
铜锣炸响,牛皮鼓擂得人心头发颤。头戴羽冠、面蒙青纱的梯玛大师口中念念有词,用苍凉古老的歌谣,呼唤着祖先的灵魂。紧接着,一群身披茅草、脸上画着怪诞油彩的“毛古斯”舞者冲入场中,他们模仿着祖先渔猎耕种的动作,舞姿粗犷、滑稽而又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锣鼓声、山歌声此起彼伏,打溜子、咚咚喹等土家特色器乐轮番登场,那激昂的节奏和独特的韵律,让来自京城的客人们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一个神话与现实交织的古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