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卯时未到，城西石亭已浸在破晓前最浓的墨色里。
雾气比前几日更沉，湿漉漉地贴着皮肤。
林三搓了搓胳膊，哈出的气凝成一小团白雾。
“这地方选得，够应景。”
他嘀咕，从怀里摸出几颗核桃大小的木球——
这是他这两天捣鼓出的青木隼原型机。
外壳是处理过的水沉木，刻了简化界纹，关节处抹了厚厚一层防潮膏。
他试着用精神力激活一只，木球“咔哒”一声展开，伸出两对薄如蝉翼的竹膜翅膀。
晃晃悠悠悬停在他掌心上方，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
“动力不足，续航堪忧，侦查半径……大概也就三十步。”
林三叹气，
“聊胜于无吧。”
熊葵在旁边空挥着战锤热身，锤头带起的风把雾气搅开又合拢。
“管他什么林，锤子开路就是了。”
周衍借着敖雨薇指尖凝出的一团柔和水光，最后一次翻看连夜整理的手札，嘴里念念有词：
“百傩林，古称试心林，据《巴蜀巫傩考》载，林中迷雾可映照心象，千年傩面能引动七情……需守持本心，勿为幻所迷……”
敖雨薇有些紧张，捏着衣角：
“周先生，您说‘映照心象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周衍推了推眼镜，试图解释，
“雾气可能会把你心里想的东西，变成你能看见的样子。”
“比如你饿的时候，或许会看见一桌子美食——”
“那不错啊！”熊葵眼睛一亮。
“也可能是你害怕的东西。”
陆无言的声音从亭外传来。
她已换了一身更利落的深灰色劲装，长发束紧，背负长剑，站在那里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刃。“都准备好了？”
众人点头。
云瞎子坐在亭中石凳上，灰白的眼珠朝向山林深处，沙哑道：“来了。”
雾气流动，一道靛蓝色的身影从林间小径缓步走来。
正是花璃。
她今日的装束更正式些，深衣外罩了件绣有简化太阳鸟纹的素色半臂，腰间除了丝绦，还挂着一串小巧的青铜铃铛，行动间却寂然无声。
她手中提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灯焰不是寻常的橘黄，而是一种稳定的、青白色的冷光，勉强照亮周身数尺。
“诸位果然守时。”
花璃目光扫过众人，在林三掌心悬浮的木鸟傀儡上略作停留，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请随我来。”
“入林后，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若非万不得已，请勿出手攻击。”
“紧跟灯盏光亮范围，切勿走散。”
说完，她转身步入林中。
青铜灯光晕如同投入浓墨的一滴清水，在沉滞的雾气中切开一道狭窄的、朦胧的光路。
林三深吸一口气，操控着那只青木隼飞在自己前方几步，充当“先导探头”。其余人紧随花璃，鱼贯而入。
甫一入林，光线陡然暗下。
参天古木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天空，只从极细的缝隙漏下几缕惨淡的微光。
那些树几乎每一棵的老树皮上，都悬挂着、镶嵌着、或直接用枝丫挑着一个又一个傩面。
木雕的、陶制的、青铜铸的，大大小小，形态各异。
有的怒目圆睁，有的咧嘴嬉笑，有的悲苦垂泪，更多的则是毫无表情的空白。
所有傩面的眼睛都空洞洞地望着林间小道，随着雾气流动，光影变幻，那些空洞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转动。
“这地方……真够瘆人的。”
熊葵紧了紧握着锤柄的手，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不是瘆人，”
周衍小声道，一边飞快地观察着最近的几个傩面纹样，
“是聚灵。这些面具常年受祭祀香火、山林精气浸润，已成了一种特殊的容器或节点。”
“它们能够吸附、储存并一定程度上释放特定类型的念——也就是情绪或意念的残留。结合此地特殊的水汽和地脉……”
“周先生，”林三打断他，
“说人话就是——这些面具会放电影，还是恐怖片专场，对吧？”
周衍愣了一下，勉强点头：
“……可以这么理解。”
花璃在前方微微侧头，似乎嘴角弯了一下，又很快抿直。
她手中青铜灯的青白光芒稳定地向前铺展。
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雾气忽然变得浓淡不均，光线也诡异地扭曲起来。
“第一关，辨影。”
花璃停下脚步，声音清晰，
“林中雾气会显化诸多影子，虚实掺杂。”
“诸位需找出唯一指向正确路径的真影，并跟随它前行。”
“切记，所见未必为实，所感未必为真。”
“若攻击了虚影，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话音刚落，前方雾气翻滚，光影开始急速变幻。
左侧雾气里，猛地窜出一头吊睛白额、獠牙滴涎的斑斓猛虎，低吼着作势欲扑！
右侧则浮现出一片金光闪闪的宝箱堆，箱盖半开，露出里面珠光宝气的财宝！
正前方，小径延伸的方向，忽然出现了陆无言遇险的幻象——她被无数藤蔓缠住，长剑脱手，正艰难挣扎！
更远处，雾气深处，甚至隐约映出熊武浑身浴血、踉跄奔逃的景象，以及北海龙宫辉煌殿宇的一角！
一时间，兽吼、宝光、同伴呼救、兄长危难、故乡景象……同时冲击着众人的感官。
“阿兄！”熊葵眼睛瞬间红了，战锤抡起就要往前冲！
“熊葵！站住！”
陆无言清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剑意般的锐利，直刺耳膜。
熊葵硬生生刹住脚步，胸口起伏。
云瞎子闭着眼，灰白的眉头紧皱，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缓缓移动，仿佛在触摸无形的脉络。
“虎是空的……宝光是散的……藤蔓的‘根’不在地下……龙宫的瓦片不会动……”
周衍则眯着眼，死死盯着那些幻象的光影边缘：
“猛虎扑击的阴影角度不对！”
“宝箱折射的光泽过于均匀，缺乏实物应有的微差！”
“藤蔓缠绕陆大人的方式违背力学常理！”
“还有熊武的幻象——他衣甲破损处的纹路，与三日前传讯中描述的制式有毫厘之差！”
敖雨薇双手合在胸前，闭目凝神，周身泛起极淡的水蓝色光晕。
她试图用对水与生命气息的天然感应去分辨：
“老虎没有心跳和呼吸的热气……宝箱那边只有冰冷的金石气……藤蔓那里……有淡淡的木灵气息，但很混乱，不像是真的困住了陆姐姐……”
林三则忙得额头冒汗。
他操控着那只青木隼在几个幻象之间快速穿梭。
木鸟翅膀上的简化界纹在靠近不同幻象时，发出的嗡鸣声有极其细微的差异——
靠近猛虎和宝箱时，嗡鸣紊乱尖锐；
靠近陆无言遇险处时，嗡鸣则带着一种规律的、类似符文流转的节奏感；
而靠近更远处的熊武幻象和龙宫虚影时，嗡鸣几乎消失。
“不对劲……”
林三盯着青木隼反馈回来的信息，
“陆大人遇险这个幻象，周围的空间波纹最稳定，也最有规律，不像其他几个那么散乱狂暴……可这明明是陷阱啊！”
他猛地想起花璃的话——
“所见未必为实”。
如果最像真实危险的，恰恰是安全路径的伪装呢？
“周先生！”
林三急问，
“如果设置这关的人，想考验的不是避开危险，而是识破伪装并敢于走向看似危险的正确方向呢？”
周衍一怔，迅速看向陆无言遇险幻象周围的地面、雾气流动的轨迹，以及悬挂在附近树木上的几个傩面——那些傩面的角度，隐隐都指向那个方向。
“有道理！”
周衍眼睛一亮，
“幻象藤蔓缠绕的几棵树，树皮上的天然纹路隐约构成了一个指引箭头！”
“这是故意留下的真痕！”
“那就走这边！”
林三一咬牙，对陆无言道，
“陆大人，信我一次！”
陆无言看着那个自己被藤蔓缠绕的幻象，眼神毫无波动，只吐出一个字：
“走。”
花璃眼中赞许之色一闪而过，提着青铜灯，率先走向那藤蔓缠绕的幻象。
灯光触及，藤蔓幻象如同水纹般荡漾消散，露出后面一条被淡淡光尘标示出来的、真实的小径。
熊葵愣愣地看着熊武的幻象在侧面雾气中缓缓淡去，松了口气，又有点怅然。
敖雨薇连忙拉住她的手：
“熊姐姐，那是假的，熊武大哥厉害着呢！”
众人紧跟花璃，踏上光尘小径。
身后其他幻象不甘地扭曲、消散，林中恢复沉寂，只有傩面空洞的眼眸静静注视。
又行一段，雾气颜色从灰白转为淡淡的翠绿色，空气中也多了草木清香和一种安宁的气息。
周围的树木更加高大古老，树皮上不再悬挂傩面，而是缠绕着散发着微光的藤蔓和气根。
一些温和的、如小灯笼般的莹绿色光点，在枝叶间轻盈飘荡。
“第二关，通灵。”
花璃停下，收起青铜灯。
此处光线柔和，已无需灯盏。
“此处山林精魄最为聚集。”
“需得其认可，方得指引前行。”
“认可之兆，或为枝叶轻拂，或为光点萦绕，或得落英指路。”
“切记，心怀敬畏，勿存机巧。”
话音落下，周围飘荡的莹绿光点仿佛听到了召唤，纷纷朝众人聚拢过来，却又在咫尺之外悬停，微微闪烁，似在观察。
敖雨薇最是放松。
她轻轻哼起一段北海的、带着潮汐韵律的小调，指尖自然流泻出细小的水珠，水珠映着莹绿光点，折射出梦幻的光彩。”
几颗最大的光点立刻欢快地绕着她飞舞，随即附近的几根气根温柔地垂下，轻轻拂过她的发梢和肩膀。
“通过了。”花璃微笑颔首。
陆无言静立原地，闭上双眼，呼吸逐渐变得悠长平稳。
她并未施展任何术法，只是将周身凌厉的剑意尽数内敛，整个人仿佛与这片古老宁静的树林融为一体。
几片散发着微光的、形状奇特的落叶无声飘落，在她脚边排成一个隐约向前的箭头。
花璃再次点头。
林三挠挠头，看着那些飘忽的光点，尝试着操控青木隼模仿附近一种小鸟的啼鸣节奏。
木鸟发出“吱吱——啾啾——”的、略显生硬的声音。
光点们聚拢过来，绕着小木鸟转了两圈，似乎有些好奇，但并未有进一步的表示。
“看来不行。”
林三讪讪，收了木鸟。
他想了想，从怀里摸出那颗在西漠得来的界纹残片。
残片在此地翠绿的灵光映照下，表面纹路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生机。
他将残片平托在手心，尝试着将一丝平和、友善的意念随精神力缓缓释放。
周围的光点波动了一下。
一棵格外粗壮的古树，一根低垂的、长满青苔的气根，缓缓地、试探性地伸过来，尖端在林三托着残片的手背上，极其轻柔地点了一下，随即缩回。
“勉强过关。”花璃评价。
周衍这边就有些尴尬了。
他推了推眼镜，对着聚拢过来的光点，一本正经地开口：
“诸位灵体，据《山海灵植谱》载，巴蜀古林精气化形者，多喜清露、厌浊气。”
“吾等途经此地，绝无冒犯之意，若有扰动，还望海涵。”
“另，关于贵地精气循环效率，在下有几点浅见，或许可助……”
光点们静止了一瞬，然后……齐刷刷地向后飘开了一尺。
周衍：“……”
熊葵看得着急，大步走过去，对着光点们一抱拳，声音洪亮：
“我叫熊葵！路过的！我哥说，对山对树都要客气！诸位……嗯……树灵兄弟？给个面子，指条路呗？”
光点们闪烁不定。
一根细藤蔓垂下来，在熊葵面前晃了晃，似乎有点犹豫。
周衍忽然福至心灵，清了清嗓子，用略带生涩的古巴蜀语调，缓缓吟诵起一段他从古籍中看到的、用于祭祀山林的自然赞歌。
语调古朴苍凉，词意赞美生命与循环。
飘远的光点们慢慢又聚拢回来。
一根开着细小白花的枝条伸到周衍面前，轻轻将一朵花抖落在他的笔记本上。
“过关。”花璃眼中笑意更深。
最后是云瞎子。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
但所有光点都自发地绕着他缓缓旋转，仿佛围绕着一块温润的、与天地同息的古玉。
三关已过其二。
花璃引着众人继续深入。
林间空地上，出现了一座半埋土中的、布满青苔的古老青铜板。
板长五尺，宽三尺，上面阴刻着密密麻麻的古蜀图语和复杂的、与界纹有几分神似却又更加抽象的纹路阵列。
“第三关，解纹。”
花璃肃然道，
“此乃先祖所留试心板。”
“需解读其意，或引动其一丝真力，显化前路。”
“此关无取巧，唯靠学识、悟性以及对古蜀传承的理解。”
周衍和花璃立刻上前，俯身仔细查看。
周衍手指虚划，对照记忆中的古蜀文字库，眉头紧锁：
“这是祭祀用语……通天地之桥，定人神之界……鸟翼为凭，树根为钥……后面这段残缺了……”
花璃补充：
“这是启门仪式的残篇。”
“但关键的后半段，关于如何引动真力的步骤遗失了。”
林三也凑过去看。
那些抽象的纹路阵列在他眼中，逐渐不再是单纯的图画，而像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立体的锁芯结构图。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悬在青铜板上方，顺着某几条主要纹路的走向缓缓移动，精神力如同最细的探针，尝试着感受纹路之下是否隐藏着机括或能量节点”。
突然，他手指在某处交叉纹路的节点上方停住。
那里的触感，和其他平整区域略有不同——不是物理的凹凸，而是某种精神层面的阻滞感，仿佛有个极微小的旋钮卡在那里。
“周先生，花璃姑娘，”
林三低声道，
“你们看这几个图语节点——翼、根、门、启——它们在板上的位置，连起来是不是像个……钥匙插入锁孔的轨迹？”
周衍和花璃闻言，立刻重新审视。
果然，那几个关键图语在板上的分布，隐隐构成了一条曲折的路径。
“或许……”
花璃沉吟，
“不是念诵，而是触碰？按照特定顺序，激活这些节点？”
“试试？”林三看向陆无言。
陆无言点头。
林三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将一丝极细但凝练的精神力，化作无形的手指，按照他感知到的轨迹，依次轻触那几个图语节点——翼、根、门，最后落在启上。
触碰启字的瞬间，整块青铜板微微一震！
表面青苔簌簌落下，那些阴刻的纹路依次亮起光芒。
光芒最终汇聚到板面中心，嗡的一声轻响，投射出一幅地图幻影——山川起伏，一条发光的路径蜿蜒深入群山核心，尽头处标记着一棵巨树的符号。
幻影持续了三息，缓缓消散。
青铜板恢复了古朴暗沉。
林中雾气不知何时散开了许多，一条被淡淡月光照亮的小径，清晰地出现在青铜板后方。
花璃看着林三，眼中再无丝毫审视，只剩下纯粹的郑重与一丝释然。
“三关已过。”
“依古约，诸位已得通行之凭。”
她侧身，让开道路，
“地图所示，乃通天神树遗址所在，亦是此番异象源头。”
“前路艰险，虚实莫测，望诸位……珍重。”
她顿了顿，又道：
“三日后，我会在神树遗迹外围的望乡台等候。”
”若诸位需要援手，或……若事不可为，那里是最近的退路。”
说完，她对着众人，行了一个古老的、充满敬意的巫觋之礼。
月光如水，林深径幽。青铜板沉默地卧在泥土中，远处群山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考验结束了，但真正的冒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