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这东西,大概和伦敦的鬼天气一个德行。
你以为它彻底消失了,阴雨能连绵到下个世纪,可偶尔,就那么一瞬间,云层会裂开一道缝,漏下几缕苍白无力的光,晃得你眼睛发酸,心里那点死灰便又忍不住复燃那么一两个火星。
理智上,我知道那本册子描绘的世界里,满是血脉、契约、黑魔法和见鬼的监控,唯独没提半句关于“逆转时间”或者“跨越世界”的可行性。
汤姆的能力,更像是某种针对现存物质和生物的、不科学的干涉力,跟撬动时空这种宏大的概念比起来,就像一把水果刀想去劈开海峡隧道。
可人就是这么贱。
当我深夜对着那些越来越复杂的数学物理公式,试图从弦理论的雏形或者相对论的公式里找到一丝理论的漏洞时;当我翻阅那本沃波尔的册子,看到关于“永夜低语”、“星辉呼应”这些玄乎其玄的记载时……那个该死的念头就会像水底的泡沫一样,顽固地冒上来:
万一呢?
万一魔法能做到科学做不到的事呢?
万一那本册子记载的只是冰山一角?
万一汤姆的能力,或者与他血脉相连的那个隐藏世界,掌握着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关于时空的奥秘?
这念头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足以在我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时,给我一个继续往前爬的理由。
它是我所有妥协、所有算计、所有深夜独自面对恐惧时,心底最后一点自私的、不肯熄灭的光。
我不能放,放了,我就真的只是在这个陌生时代挣扎求存、替一个危险男孩操碎了心的倒霉蛋了。
我得给自己留点念想,哪怕这念想虚妄得如同镜花水月。
这个周末,我去看汤姆时,特意绕路去了一家声誉不错的玩具店。
我在那些昂贵的、符合中产阶级趣味的机械火车和锡兵面前犹豫了很久,最后,却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套便宜得多、但色彩异常鲜艳明亮的拼图。
图案是热气球飞过群山和城堡,充满了某种……逃离地面的、不切实际的向往。
当我把它递给汤姆时,他明显愣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那本已经快被他翻烂的《基础逻辑学》,接过盒子,看了看封面,又抬头看我,黑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困惑。
“拼图?”
他问,语气里带着一种“你确定这符合我们当前的学习进度吗”的质疑。
“换换脑子。”
我干巴巴地解释,感觉自己像个试图用幼稚礼物讨好冷酷上司的蹩脚职员,“逻辑很重要,但……空间想象力也不错。”
他没再说什么,把拼图盒子放在床边,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平淡。
“谢谢哥哥。”
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尴尬的温度。
看啊,埃德蒙,你连自欺欺人都显得这么拙劣。
你指望一个能跟蛇聊天、用眼神维持一桌秩序、血脉里流淌着“危险历史人物”基因的十岁孩子,会对热气球和城堡拼图产生兴趣?
然而,几天后,当我再次回到孤儿院时,却意外地发现,那副拼图已经被完整地拼好了,就放在汤姆床头的矮柜上。
色彩斑斓,严丝合缝,没有一块错位。
他正坐在床边看书,听到我进来,抬了抬眼。
“拼好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惊讶不那么明显。
“嗯。”
他合上书,“很简单,规律很明显。”
他说的“规律”,大概是指颜色分布、边缘形状之类的逻辑线索。
但那一刻,我看着那片被固定在纸板上的、无法真正飞翔的热气球和城堡,心里某个地方还是被轻轻刺了一下。
他做到了我要求的事,用他远超常人的能力。
可他永远无法理解,我买下它时,心底那点可悲的、关于“逃离”和“远方”的微弱憧憬。
现实依旧压抑得让人想尖叫。
沃波尔的册子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汤姆身上的变化日复一日,我的银行账户在匿名汇款和日常开销下缓慢消瘦,《星尘下的誓言》让我写得想把自己的手剁掉。
可偶尔,在深夜,当我疲惫到极点,盯着天花板发呆时,我还是会允许自己幻想那么几分钟。
幻想汤姆某天突然对我说:“哥哥,我发现了一种古老的咒语,或许可以……”
幻想那道苍白的、来自云层裂缝的光,能突然变得炽烈,穿透这厚重的时空壁垒,照出一条回家的路。
然后,闹钟会响起,或者隔壁传来什么噪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会揉揉脸,爬起来,继续面对微积分、狗血小说,以及那个越来越不像个孩子的汤姆。
我知道这很傻。非常傻。
但人活着,总得靠点傻气撑着,不是吗?
尤其是当你理智上清楚,前路大概率只有一片漆黑的时候。
那点虚妄的幻想,就是我手里唯一的、可怜兮兮的火柴。
划亮它,看一眼想象中的温暖光景,然后,继续在寒夜里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