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温暖,宁静。
沈锦凰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疲惫海洋中沉浮,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没有震耳欲聋的喊杀,没有刺鼻的血腥,没有冰冷的城墙触感。只有一种被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安宁,以及……一种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檀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并非帅府熟悉的粗犷梁柱,而是素雅洁净的纱帐顶,身下是柔软干燥的被褥。左臂传来被妥善包扎后的固定感和隐隐钝痛,提醒着她昏迷前那场耗尽心力与鲜血的终极鏖战并非梦境。
“醒了?”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近旁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的沙哑。
沈锦凰微微偏头,看到萧绝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他依旧是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常服,并未着甲,发丝微乱,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是看到她苏醒的庆幸,是未能早至的沉郁,是目睹龙城惨状后的冰冷杀意,更有一种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深沉如海的后怕与疼惜。
“王……爷?”沈锦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
萧绝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伸手,动作极其自然地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发热,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他起身,从旁边的温炉上取过一碗一直备着的参汤,用银匙舀了,递到她唇边。
“先别说话,喝点东西。”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沈锦凰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汤水。甘洌的参汤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让她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她这才注意到,这里似乎是龙城内某处保存尚算完好的官邸,被临时充作了她的养伤之所。窗外,天色已然大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安静得近乎奢侈。
“龙城……”她咽下最后一口参汤,忍不住问道。
“守住了。”萧绝放下碗,言简意赅,语气却带着千钧之力,“秃发乌孤仓皇北遁,兀术部断后,已被本王击溃,残部溃散。龙城之围,已解。”
短短几句话,背后是无数铁骑冲阵、尸横遍野的厮杀。沈锦凰能想象到,当那面狻猊大纛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对苦苦支撑的龙城守军意味着什么,对气焰嚣张的北戎又意味着什么。
“将士们……”她声音微颤。
萧绝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赵霆重伤,昏迷未醒。卢湛力竭,身上大小伤口十一处。守城将士……存活者,十不存一。”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肃杀,“他们,都是我大周的英雄。朝廷,绝不会辜负英魂。”
十不存一。纵然早有预料,亲耳听到这个数字,沈锦凰的心依旧如同被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痛楚蔓延开来。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嘶哑的呐喊,那些倒在她身边的身影……最终,只换来了这“十不存一”四个字。
“你做得很好。”萧绝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绝对的肯定,“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好。若非你与龙城军民死守不退,拖住北戎主力,消耗其锐气,更以夜袭激其内乱,本王也无法如此迅速击溃其军。此战之功,首在于你,在于龙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龙城残破却依旧倔强挺立的轮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与决断:“京城之事,本王已知悉。太皇太后与那些迂腐老臣的聒噪,你不必理会。本王既让你执掌北境,便无人能以此攻讦于你。陈观通敌,罪证确凿,杀之乃明正典刑!至于粮草拖延之事……”他冷哼一声,眸中寒光一闪,“待北境稍定,本王自会清算!”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沈锦凰身上,那冷冽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你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安心养伤。龙城防务与追击残敌之事,自有本王安排。”
沈锦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背对着阳光,身影挺拔如松,仿佛能扛起一切风雨,为她,也为这刚刚从血火中挣扎出来的北境,撑起一片暂时的晴空。一直紧绷的心神,在这一刻,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下来。她知道,有他在,龙城便真的安全了,北境的危局,也将迎来真正的转机。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床榻上,驱散了北境特有的寒意,也仿佛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在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色阴霾。
沈锦凰轻轻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温暖。身体的疲惫与伤痛依旧存在,左臂的钝痛也提醒着她这场守城战的惨烈。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却如同温水流遍四肢百骸。
她知道,战争还远未结束。北戎败退,但元气未丧,秃发乌孤和兀术仍在。朝堂之上的暗流依旧汹涌,太皇太后和那些守旧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她与萧绝面前,还有无数的艰难险阻。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龙城劫后余生的曙光里,她可以暂时放下那千钧重担,不必再独自面对那无边的黑暗与压力。
他来了。在她和龙城最绝望的时刻,如同撕裂黑夜的雷霆,带来了生存的希望,也带来了……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过的,那份隐秘的依赖与心安。
曙光,终于真真切切地,重临这座血染的孤城。而她,也在这份心安中,沉沉睡去,这一次,再无噩梦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