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峰瘦小的身影融入了浦东乡间的土路,他没有回石头小院,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的目标很明确——东昌路。
整个浦东,大大小小的供销社、合作社星罗棋布,但正儿八经的中药房,却只有那么一家。那就是坐落在东昌路渡口附近的老字号——“回春堂”。
其余的知名老店,诸如雷允上、人和堂、童涵春堂等,无一例外,全都在浦西。
要想买药材,去验证自己的猜想,回春堂就是最近的选择。
东昌路上人声鼎沸。
这里不仅是浦东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还是连接着通往浦西市区的轮渡码头。
穿着蓝色、灰色卡其布工装的工人们行色匆匆,扎着两条辫子的女青年们高声说笑着,偶尔还能看到几个穿着旧式长衫、提着鸟笼遛弯的老先生,在新时代的浪潮里固执地保留着一丝旧时的身影。
回春堂的门脸是旧式的木结构,黑漆招牌上“回春堂”三个描金大字,在岁月的侵蚀下略显斑驳,却更添几分厚重。
走进回春堂,一股浓郁、复杂,却又奇异地让人心安的药香扑面而来。这股味道由成百上千种根、茎、叶、果实混合而成,是独属于中药房的气息。
药铺里光线有些昏暗,高高的柜台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简直就像一堵墙。
几个售货员正聚在柜台后面闲聊,看到沈凌峰这个小不点走进来,只是懒懒地瞥了一眼,并没有人主动上前招呼。
在这个时代,作为“八大员”之一的售货员可是一份让人挤破脑袋的工作。尤其是在回春堂这样百年老字号里,哪怕公私合营了,也总觉得自己比外面站柜台的高人一等。
这份优越感,在一个穿着裤子上打着补丁的小不点面前,被无限放大了。
“小赤佬,”一个嘴角下撇的女售货员终于开了腔,带着一股子瞧不起人的腔调,“此地不是你白相的地方!”
她身边的几个同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把目光都移了过来,一副准备看热闹的样子。
沈凌峰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女售货员莫名有些不自在。
“看什么看?”她拔高了音量,仿佛这样能找回场子,“问你话呢!跑进来做啥?大人呢?”
“我来买药。”沈凌峰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没有一丝孩童的怯懦。
“买药?你买啥药?买两分钱的甘草片啊?”女售货员嗤笑一声,引得旁边传来一阵压抑的窃笑。
沈凌峰依旧面无表情,淡淡说道:“我买人参。”
“人参”两个字,像一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油锅,瞬间炸开了锅。
那几个看热闹的售货员笑得更厉害了,连药铺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顾客,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一个八岁的小孩,穿着寒酸,孤身一人,跑到浦东最大的药房,说要买人参?
这不是来寻开心的吗?
“人参?”女售货员夸张地掏了掏耳朵,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侬晓得人参是啥东西伐?那是你能买的?侬有钞票伐?”
她的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不耐烦,就像在驱赶一只苍蝇。在她看来,这孩子要么是脑子不清楚,要么就是来捣乱的。
面对众人的哄笑和售货员的呵斥,沈凌峰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不争辩,也不恼怒。
因为他清楚,对付这种人,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只有最直接、最粗暴的事实,才能让他们闭嘴。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沈凌峰默默地将小手伸进了洗得发白的裤子口袋里。
女售货员的耐心已经耗尽,不屑地“切”了一声,转过头去,她觉得再跟这小孩多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自己的口水。
然而,就在她转头的瞬间,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啪”声在柜台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瞬间炸停了药铺里所有的声音。
女售货员猛地回头。
其他售货员的笑声戛然而止。
周围顾客们的议论声也瞬间消失。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高高的,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的枣红色柜台上。
柜面上,一张几乎全新的纸币静静地躺在那里。
纸币的尺寸比后世流通的普通纸币要大上一圈,主体是沉稳的黑色,上面印着工人和农民的头像。
是第二版人民币里最大面额的——拾圆券。
因为尺寸巨大,颜色漆黑,民间都管它叫“大黑十”。
这张纸币的购买力是惊人的。
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十来块钱。这一张,就顶得上一个正式工人十天的辛苦劳作。
寻常人家,除非是办什么大事,否则轻易见不到这样的整钞。
而现在,这张“大黑十”,就这么被一个衣衫普普通通、还没有柜台高的小孩,轻飘飘地拍在了上面。
整个回春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女售货员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她那撇着的嘴角僵在半空中,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张“大黑十”,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刚才的轻蔑、不屑、嘲讽,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无形的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再说一遍。”沈凌峰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我要买人参。要五根。”
轰!
如果说“大黑十”是一道惊雷,那这句“买五根”,就是一场七级以上的大地震。
“五……五根?”女售货员结结巴巴地重复道,声音都在发颤。
买一根都是稀罕事,这小孩开口就是五根?他是把人参当萝卜买吗?
周围的顾客们也炸开了锅。
“乖乖!这是哪家的公子哥跑出来了?”
“不像啊,你看他穿的,裤子上还打着补丁,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会不会是……偷家里的钱跑出来的?”一个压低的声音猜测道。
“有可能!这小孩胆子也太大了!”
议论声嗡嗡作响,但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小看柜台前这个小小的身影。
人们的目光从看热闹,变成了震惊、好奇、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丝的贪婪。
女售货员满脸通红,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看看那张“大黑十”,又看看沈凌峰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
“什么事,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原本喧闹的前堂,瞬间安静了许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对襟白褂、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从通往后堂的布帘后走了出来。他手里端着一个紫砂茶壶,步伐不快,却很稳健。
他便是方知行,回春堂的坐堂老中医。
公私合营前,这偌大的药铺就是他方家的产业。
如今虽说铺子成了公家的,但他靠着一手精湛的医术和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人脉,继续管理着“回春堂”的经营。
药铺里这些售货员,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方……方老……”女售货员看到他,像是老鼠见了猫,连忙低下头,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没……没什么,就是……就是……”
方知行的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柜台,落在了沈凌峰的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他那双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平静如水的眼睛上。
方知行行医问药一辈子,阅人无数。他见过达官贵人,也见过贩夫走卒。他能从一个人的气色、眼神、言谈举止中,读出许多东西。
可眼前这个孩子,他看不透。
一个衣着普通的小男孩,面对满堂的嘲讽与呵斥,竟能面不改色。拍出一张“大黑十”时,手上没有一丝颤抖。说出“买五根人参”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买五颗糖”。
这份沉稳,这份气度,别说八岁的孩子,就是成年人里也找不出几个。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他的目光在沈凌峰和那张“大黑十”之间打了个转,眼神微微一凝,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温和了许多。
“小朋友,是你要买参?”
沈凌峰抬眼看向他,知道这才是真正能做主的人。他微微点头,不卑不亢地回答:“是的,阿公,我要买五根人参。”
方知行推了推眼镜,镜片后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他踱步到柜台前,不急着拿药,反而颇有兴致地问:“买这么多参,给家里哪位长辈用?是身体有恙吗?”
沈凌峰心中明镜似的,这是在探他的底细。他不可能说自己用,更不能编造家世,言多必失。
“家中长辈身子虚,补补气。”他只给出一个最笼统、最不会出错的理由。
方知行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可紧接着又抛出一个更专业的问题:“那你可知,这参也分生晒、红参、糖参,年份、炮制手法不同,功用就大相径庭。你家长辈,需要哪一种?”
这个问题,就不是一个普通来传话的孩子能答上来的了。
女售货员紧张地看着,她多希望这孩子答不上来,好证明他只是在胡闹,那自己的错误或许就能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