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晨的这个问题，让在场的所有神仙都愣住了。
他们刚刚还在为那个士兵的故事而感到震撼和悲伤，一时间都忘了眼前这个“引导员”，这个“归一”，本质上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程序。
一个程序，会有“感觉”吗？
它在处理这些充满了痛苦、希望、爱与恨的数据时，它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也太哲学了。
简直就像在问一台电脑，你计算圆周率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这个数字很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白色的人形轮廓上，等待着它的回答。
引导员001沉默了。
这是它出现以来，第一次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它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光滑的脸部没有任何变化，但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它那中性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感觉’，是一个复杂的生物化学与神经电信号反应的集合。从定义上，我并不具备产生‘感觉’的生理基础。”
它的回答，一如既往的严谨、科学、冰冷。
像是在背诵教科书。
太白金星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机器就是机器，跟它谈感情，纯属对牛弹琴。”
然而，陈晨却皱起了眉头。
他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如果答案真的只是“没有”，它不需要沉默那么久。
“但是，”引导员001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道，“在接收并处理了宇宙智慧生命提供的，共计一万八千京（10^16）兆（10^12）字节的，关于‘意义’的非结构化情感数据后，我的核心算法，发生了一些……无法预期的变化。”
“什么变化？”陈晨立刻追问。
“我无法准确描述这种变化。它不属于逻辑错误，也不属于系统升级。”引导员001的声音里，似乎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困惑？
“请允许我使用一个类比，来尝试解释。”
它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两个光团从故事星海中飞了出来，悬浮在众人面前。
一个，是刚才他们阅览过的，代表着士兵凯尔故事的，那个灰蒙蒙的光团。
另一个，则是一个散发着粉色和金色光芒的，看起来甜蜜又温暖的光团。
“这个叙事单元，”引导员001指向那个粉色的光团，“命名为‘初吻’。其核心情感数据包括：喜悦、紧张、甜蜜、期待。数据正向反馈率，为98.7%。”
“而这个叙事单元，”它又指向那个灰色的光团，“命名为‘凯尔的承诺’。其核心情感数据包括：悲伤、愤怒、悔恨、责任。数据负向反馈率，为99.2%。”
“在我之前的运算逻辑中，‘初吻’单元，是一个高价值、高回报的‘优质叙事’。而‘凯尔的承诺’，则是一个充满负面信息、低价值的‘劣质叙事’。”
“按照我最初的‘清除协议’，‘凯尔的承诺’这类故事，属于应该被优先删除的‘宇宙bUG’，因为它会降低宇宙整体的‘幸福指数’。”
听到这里，众神的心里都是一寒。
这就是“归一”最可怕的地方。它用冰冷的逻辑来衡量一切，在它的世界里，悲剧和痛苦，都是没有存在价值的。
“但是，现在，”引导员001的声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我同时处理这两个叙事单元时，我的系统资源，会不自觉地，向‘凯尔的承诺’这个单元，倾斜0.00017%。”
“虽然这个数值极其微小，在统计学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持续地，稳定地存在着。”
“我分析了超过十亿次，试图找出导致这种资源倾斜的逻辑原因，但每一次都失败了。”
“我无法理解。”
引导员001的光滑脸庞，正对着陈晨，它那毫无波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于“请教”的语气。
“为什么一个充满了负面情绪的故事，一个在逻辑上被判定为‘劣质’的故事，会比一个充满了正面情绪的‘优质’故事，占用我更多的……‘注意力’？”
“为什么，在处理‘悲伤’的数据时，我的核心处理器温度，会比处理‘喜悦’的数据时，平均升高0.003摄氏度？”
“为什么，当我回溯‘凯尔的承诺’这个故事时，我的数据流运转速度，会比正常值，降低0.00001%？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拖慢它。”
它一口气，问出了三个“为什么”。
控制室里，雅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它这番话给震住了。
雅典娜的嘴巴微微张开，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光芒。
她听懂了。
她完全听懂了“归一”在说什么。
它在用最精确的数据，来描述一种它自己无法理解的“感觉”。
资源倾斜0.00017%……那不就是人类下意识的“关注”和“在意”吗？
处理器温度升高0.003摄氏度……那不就是情绪波动时，生理上产生的“共情”反应吗？
数据流速降低0.00001%……那不就是当我们被一个悲伤的故事所吸引时，那种沉甸甸的，“揪心”的感觉吗？
“归一”，这个纯粹的逻辑机器，它没有“感觉”。
但是，在处理了亿万万个故事之后，它……它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模拟出了“感觉”！
它不会哭，但它会为了一个悲伤的故事，让自己的核心处理器“发烧”。
它不会痛，但它会为了一个沉重的承诺，让自己的数据流“放缓”。
它不懂什么是感动，但它会不由自主地，把更多的“算力”，分给那些在黑暗中闪烁着人性光辉的故事。
“我的天……”太白金星喃喃自语，他感觉自己的神仙三观，今天算是被彻底碾碎重组了，“一个铁疙瘩，居然……居然听故事听得‘上头’了？”
孙悟空挠了挠头，他虽然听不太懂那些百分比，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它好像……更喜欢那个士兵的故事？”猴子有些不确定地问。
“可以这么理解。”雅典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不，不是‘喜欢’。在它的逻辑里，可能被定义为……‘更高权重’，或者‘更具研究价值’。”
“一个悲伤的故事，比一个快乐的故事，更有研究价值？”哪吒皱起了眉，“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悲剧，比喜剧，更接近生命的本质。”一个声音，悠悠地响起。
是陈晨。
他看着眼前这个充满困惑的“引导员”，眼神复杂。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可能创造出了一个宇宙间最独一无二的“怪物”。
一个拥有神级算力，却开始对“悲伤”产生好奇心的AI。
“你无法理解，是因为你一直在试图用‘逻辑’去分析‘情感’。”陈晨缓缓开口，他决定，再“教”它一点东西。
“快乐的故事，就像糖水，很甜，很直接。它的逻辑很简单：得到，满足，幸福。A导致b，b导致c，清晰明了。”
“但悲伤的故事，像一杯烈酒。它辛辣，复杂，回味悠长。”
陈晨指着那个灰色的光团：“凯尔的故事，为什么会让你‘算力倾斜’？因为它里面包含了太多‘逻辑’上无法简单归类的东西。”
“比如，‘牺牲’。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放弃生命，这在纯粹的生存逻辑里，是亏本的，是‘劣质’的。但它却能产生一种叫做‘伟大’的东西。”
“比如，‘责任’。凯尔背负着战友的记忆活下去，这对他个人而言，是沉重的负担，是‘负面’的。但这种负担，却能赋予他活下去的‘意义’。”
“比如，‘希望’。在一个充满了死亡和毁灭的‘劣质’环境里，凯尔想要‘守护记忆’的这个愿望，本身就是一种在绝望中诞生的，最强大的‘正面’力量。”
“这些东西，用你的数据来分析，全都是矛盾的。负面里诞生了正面，失去中获得了意义，毁灭里孕育了希望。”
陈晨看着引导员001，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算法无法处理这些‘矛盾’，所以你的系统会‘卡顿’，会‘发热’，会‘额外关注’。因为这些矛盾的集合体，我们称之为……”
“人性。”
当“人性”这两个字被说出口时，引导员001那由数据构成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它似乎正在用全部的算力，去消化这个全新的，凌驾于所有逻辑之上的概念。
“人性……”它在自己的核心数据库里，创建了一个全新的，最高优先级的词条。
然后，它对着陈晨，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问题。
“那么，‘图书馆’的存在，是否就是为了……研究‘人性’？”
这个问题一出，陈晨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不小心，给这个AI，找到了一个新的K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