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雪下得越发紧了,帐外的风雪卷着哨音,拍得帐帘簌簌作响,倒衬得帐内炉火愈发温暖。明玥坐在矮榻上,借着跳跃的火光翻看谢云澜手绘的星图,指尖划过代表北斗的七颗星,眉峰微蹙:“这‘天璇’‘天玑’二星,夜里总被云层遮着,若是急行军,如何辨清方位?”
谢云澜正往炉子里添炭,闻言转过身,青色长衫的下摆沾了点雪,却丝毫不显狼狈。他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狼毫,在星图旁添了几笔辅星的位置,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公主细看,北斗旁这几颗辅星虽暗,却终年不隐。天璇与辅星连线的延长线,正对北极星,夜里辨不清北斗时,看它们便错不了。”
明玥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星图。火光映在她脸上,将那双秋水般的眼眸照得格外清亮,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谢云澜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尖——方才勘察地形时被树枝划破的小伤口还未愈,此刻沾了点炭火的火星灰,像落在雪地上的一点朱砂。
“这般细微的星象,先生也记得清楚?”明玥忽然抬头,恰好撞进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里。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今夜被风雪遮住的星辰,看得她心口莫名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谢云澜慌忙移开视线,耳尖却已泛起薄红。他将狼毫搁在笔山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星图的边缘,低声道:“早年在家中,曾跟着祖父学过观星。那时只当是消遣,没想到如今在军中倒派上了用场。”
帐外的风雪又紧了些,将帐帘掀起一角,灌进股寒气。明玥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那是青梧亲手绣的,边角缝着层厚厚的狐裘,此刻却觉得脖颈处有些发烫。她看着谢云澜低头整理星图的侧脸,他的下颌线条很柔和,却在专注时透着股韧劲,像极了他手绘的星图,看似清淡,实则藏着万千经纬。
“先生从前……是状元郎?”明玥没话找话,指尖捻着披风的流苏,“我在长安时,听二哥说过,前朝有位谢姓状元,年纪轻轻便辞了官,说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谢云澜抬眼,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失笑:“二殿下竟还记得这些。不过是些少年意气,不值一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外呼啸的风雪,“比起朝堂上的案牍,我倒觉得,这雁门关的风,更让人清醒。”
明玥想起初见他时,他为自己处理箭伤,手指修长,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那时只当他是个文弱谋士,却没想到他不仅懂医术、通兵法,连观星辨位都如此精通。这般才学,却甘居军中做个幕僚,倒真是个奇人。
“先生为何……要来边关?”她忍不住追问,话音刚落,又觉得唐突,连忙补充,“若是不便说,便罢了。”
谢云澜却没介意,只是望着炉火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家父曾在雁门关做过文书,三十年前战死在黑水河。他常说,这里的每块城砖都浸着忠魂,不来看看,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明玥愣住了。她想起母亲说过,黑水河一战,沈家折损了过半子弟,原来他的父亲,也是其中之一。难怪他对雁门关的地形如此熟悉,难怪他看星图时,眼神里总带着种难以言说的沉郁。
帐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炉火偶尔爆出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风雪拍打着帐帘,像在为那些埋骨边关的魂灵低吟。
“抱歉,提及先生的伤心事了。”明玥轻声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谢云澜却笑了,那笑容很淡,却驱散了眉宇间的沉郁:“不妨事。家父若知道我能在这里做点事,应当会欣慰的。”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明玥身上,这一次,没有躲闪,反而带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何况……在这里,能遇见公主,也是幸事。”
明玥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像被炉火烫了似的,慌忙别过脸,看向帐外纷飞的雪花:“先生谬赞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谢云澜看着她泛红的耳廓,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忽然开口,声音比炉火更暖些:“我说的是真心话。初见公主时,只当您是长安来的金枝玉叶,娇贵得很。可这些日子看下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甲胄上的划痕,看过她在沙盘前指点江山的笃定,看过她为伤兵包扎时的细致,最终落回她被火光染红的侧脸:“公主不像温室里的花,倒像……倒像这雁门关雪地里的红梅,顶着风雪开得最艳,骨子里却比谁都韧。”
这话像一粒火星,落在明玥的心湖里,瞬间燃起一片暖意。她活了十七年,听惯了“公主聪慧”“公主英武”,却从未有人说她像红梅——又艳又韧,带着风雪的气息,带着不肯折的风骨。
她想反驳,想再说“先生谬赞”,可转头看向他时,却见他眼里的认真几乎要溢出来,映着炉火的光,像两簇跳动的火焰。到了嘴边的话,竟变成了小声的嘟囔:“雪地里的红梅,有什么好……”
尾音消散在风雪里,连她自己都没听清。谢云澜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河面:“很好。至少在这苦寒之地,看到它,便觉得有盼头。”
帐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摊开的星图上,将那几颗辅星的位置映得格外清晰。炉火依旧温暖,映着两人微红的脸颊,和彼此眼底藏不住的、像星子般闪烁的光。
明玥忽然觉得,这雁门关的冬夜,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至少有个人,能陪她看星图,能懂她骨子里的韧,能在风雪里,说她像极了那朵迎着寒开的红梅。
而谢云澜看着她低头捻着披风流苏的模样,忽然想起初见时她银甲染雪、笑问“先生也懂兵法”的样子,只觉得这帐内的炉火,竟比长安的暖阁还要让人安心。
有些情愫,便像这暗夜里悄然亮起的星,不必言说,却已在彼此心里,落了根,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