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的晨雾还没散,青梧就被窗外的鸟鸣叫醒了。画屏端来铜盆时,见她正对着镜中卸去钗环的自己出神——乌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用根木簪固定着,脸上未施粉黛,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反倒添了几分温润。
“娘娘,今日穿哪件常服?”画屏捧着叠得整齐的锦缎衣裳,都是长安带来的,绣着暗纹的凤鸟,低调却难掩贵气。
青梧却摇了头,指着妆奁旁那身粗布衣裙:“穿这个吧。”那是来江南前特意让裁衣局做的,月白色的棉麻料子,袖口和裙摆都没绣花纹,看着就像寻常人家的主母。
画屏愣了愣:“这……会不会太素净了?”
“素净才好。”青梧笑着接过,自己动手穿起来,动作虽慢却利落,“在这儿又没人认得我是太后,何必穿得那么拘束?”
承砚进来时,正见母亲系着布裙的带子,木簪斜插在发间,手里还捏着个竹编的菜篮——那是昨日在山下农户家买的,说是要去采新茶。他愣了愣,随即笑道:“娘这打扮,倒像极了书院里的先生夫人。”
“可不是嘛。”青梧拎起菜篮试了试重量,“走,陪我去后山转转,听说那里的野茶最是清香。”
承锐早已换了身短打,腰间别着把柴刀,见了青梧的装扮,眼睛一亮:“娘这样好!等会儿采了茶,咱们去溪边烧水泡着喝,我还带了火石!”
一行人往后山走,晨露打湿了石板路,空气里混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青梧走在中间,步子不快却稳当,看见路边的野菊花,还蹲下身摘了两朵,别在菜篮的提手上。
“娘,小心脚下。”承砚在一旁扶着她,见她弯腰时动作灵活,比在长安宫里时精神多了,心里也松快不少。
“你看这茶树,”青梧指着坡上的灌木丛,叶片上还挂着露珠,“比宫里暖房里养的有生气多了。”她学着农户的样子,两指捏住茶叶尖轻轻一捻,嫩芽便落在了篮子里,“当年在雁门关,也跟着当地的妇人采过茶,就是手法生涩得很。”
承锐早已按捺不住,挥舞着小镰刀割了把野草,又去追林间的山雀,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承砚则陪着母亲慢慢采,听她讲些年轻时的旧事——说先帝刚登基时,两人偷偷溜出宫,在长安的茶馆里听书,被小二当成寻常夫妻;说承煜小时候贪吃,偷着爬树摘果子,摔了一跤还不肯哭。
“那时候多自在啊。”青梧望着远处的云雾,语气里带着怀念,“当了太后,倒像被关进了更华丽的笼子,说话要掂量,走路要讲究,连笑都得想着合不合规矩。”
“娘如今不就自在了?”承砚递过块帕子让她擦手,“没人管着您采不采茶,没人盯着您穿什么衣裳,您想笑就笑,想歇就歇。”
青梧看着他,忽然笑了:“还是你懂我。”
采了半篮茶,日头已升到半空。青梧提议去山下的市集逛逛,承锐立刻附议:“我听说镇上有家糖画摊,做得比长安的还精致!”
镇上的市集果然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青梧站在个卖花布的摊子前,拿起块靛蓝色的料子,对着阳光看了看:“这布做件罩衣正好,耐脏。”摊主是个胖胖的妇人,见她识货,笑着搭话:“夫人好眼光!这是新到的松江布,下水不缩水!”
“多少钱一尺?”青梧问道,语气自然得像常来赶集的。
“五个铜板。”
青梧转头看承砚,承砚连忙从袖袋里摸出铜板递过去,心里暗笑——母亲连讨价还价都忘了,却比在宫里听奏折时专注多了。
走到糖画摊前,承锐早已买了个糖做的老虎,举着递给青梧:“娘尝尝,甜着呢!”青梧接过来,咬了一小口,糖浆在舌尖化开,甜得眉眼都弯了:“比御膳房做的蜜饯爽口。”
摊主是个白发老人,见他们母子和睦,笑着说:“看夫人和公子们这样,真是好福气。”
青梧没解释,只是笑着点头:“是啊,托您吉言。”
路过豆腐坊时,正赶上人家点豆腐,热气腾腾的豆浆香飘了出来。青梧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对坊主说:“能买碗热豆浆吗?”坊主爽快地舀了三大碗,还撒了把白糖。
三人坐在坊外的石阶上,捧着粗瓷碗喝豆浆,青梧的裙摆沾了点尘土,她却毫不在意,还和承锐比谁喝得快。阳光落在她脸上,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她用手背一擦,笑得像个孩子。
“娘,您慢点喝,没人抢。”承砚递过帕子,看着母亲眼角的笑纹,忽然觉得,这才是母亲真正的样子——不是那个端坐在长乐宫、被规矩束缚的太后,而是会采野茶、喝热豆浆、为一块花布驻足的女子。
回暖阁时,日头已偏西。青梧的菜篮里装着采的茶叶、买的花布,还有承锐摘的野果,沉甸甸的。路过溪边,她还蹲下身,用清澈的溪水洗了洗手,冰凉的触感让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晚上就用新采的茶做菜吧。”青梧提议,“我记得有个做法,茶叶炒鸡蛋,清香得很。”
承锐立刻响应:“我去捡柴!”
承砚笑着摇头:“还是让厨房做吧,您歇着就好。”
“不行。”青梧却坚持,“自己采的茶,就得自己做才香。”
傍晚的炊烟升起时,暖阁的小院里果然飘起了茶香。青梧系着布围裙,站在石灶前,手里拿着锅铲,正把茶叶和鸡蛋搅在一起,动作虽生疏却认真。承砚在一旁添柴,承锐则蹲在地上剥蒜,火光映着三人的脸,暖融融的。
“尝尝?”青梧把炒好的茶叶蛋盛在粗瓷盘里,递到两人面前。
承砚夹起一块,茶叶的清香混着蛋香在嘴里散开,确实比御膳房做的多了几分野趣。他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笑道:“娘的手艺,比宫里的御厨还好。”
青梧被夸得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满足的光。她忽然觉得,卸下太后的装扮,脱下那些沉重的规矩,原来日子可以这么踏实——采一篮新茶,喝一碗热豆浆,和孩子们围着灶台做饭,这些寻常的烟火气,比金銮殿的熏香更能让人安心。
夜里,青梧坐在窗前,就着油灯缝补白日里勾破的袖口。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缝得很密实。窗外的虫鸣唧唧,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像极了记忆里雁门关的夜晚。
她忽然明白,所谓自在,从不是身份地位能决定的。是能穿自己想穿的衣裳,做自己想做的事,是能在晨光里采茶,在暮色里做饭,是能暂时忘了“太后”的头衔,只做个被儿女牵挂的母亲。
这样的日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