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四月十四日，星期六，午时十一时五十分。
青州市，恒信科技公司，开发三部。
周末加班的办公室，像一艘漂浮在寂静海面上的幽灵船。宽敞的开放式办公区内，只有寥寥数人，被淹没在成排的灰色隔断和闪烁的显示器矩阵之中。空气凝滞，漂浮着微弱的咖啡因焦香、激光打印机逸散的臭氧味，以及一种被无限拉长的、属于deadline的压抑感。
周沐风第一百零一次用力按压着自己的睛明穴，试图驱散盘踞在脑海深处的、因长时间注视代码而产生的顽固钝痛。他的屏幕中央，是一个他自己利用开源引擎魔改的《植物大战僵尸》无限模式模拟器，此刻正倔强地运行着，试图推演第1001波怪潮的算法极限。进度条像垂死病人的心跳，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位置反复横跳，每一次微小的前进都伴随着主机箱内风扇更为凄厉的嘶鸣。
“又卡死了…”他低声嘟囔，声音沙哑。伸手去摸桌上的马克杯，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凉。杯底残留着一点早已冷透、色泽深褐如中药的咖啡残渣。他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陷进那把他特意买来的、号称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但166公分的身高和65公斤的体重并未能从中获得多少慰藉，反而更显得他像是个被塞进大人家具里的孩子。
长期的伏案熬夜在他身上刻下了清晰的印记：略显苍白的皮肤，眼底挥之不去的淡青色阴影，以及一副因为缺乏系统锻炼而显得有些虚浮的体格。社恐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他与周围的环境隔开，让他习惯于隐匿在显示器的屏障之后，用代码而非语言与世界交流。这个周末，如同过去无数个周末一样，本该是淹没在无尽bug和性能优化中的、毫无波澜的一天。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前方，那个靠窗的工位。
空着。
慕容雪的工位是空的。这很正常，她是UI设计师，项目前期忙完，很少需要像他们这些后端开发一样周末来啃硬骨头。周沐风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失落，像一粒微尘落入深潭，连最细微的涟漪都未曾激起。那个女孩总是安静的，像一株生长在喧嚣角落里的薄荷，清冷疏离，却又在某些时刻——比如小组评审时，她能用简洁精准的语言直指问题核心——散发出一种锐利的光芒。那是他枯燥二进制世界里一点模糊而遥远的亮色，尽管他从未有勇气越过隔断去攀谈一句。
窗外的青州市正沐浴在四月午后的阳光里，巨大的玻璃幕墙将阳光切割成锐利的光块，投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高架桥上的车流缓慢移动，如同一条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粘稠河流。远处楼宇的玻璃反射着刺目的光。一切看起来秩序井然，乏味，且永恒。
十一时五十九分。
周沐风打了个哈欠，目光扫过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准备再次向那顽固的进度条发起精神攻击。
然后——
它来了。
没有任何预兆。
嗡——！！！！
一种无法用人类任何已知物理学概念描述的、低沉到极致的嗡鸣，并非通过耳膜，而是如同一种蛮横的物理法则，直接、粗暴地碾压过整个物质世界！
它不是声音，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具穿透力和破坏性！它更像是空间本身发出的痛苦呻吟，是构成现实的基础规则被强行扭曲时产生的、撕裂一切的恐怖共振！
“呃啊——！”
周沐风只觉得自己的头颅仿佛被塞进了一口被疯狂敲响的巨钟内部！双眼瞬间爆发出剧烈的黑视和金星，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狂跳，几乎要炸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部直冲喉头，他猛地弯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整个世界在他感知中疯狂地旋转、扭曲、变形！
这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恐怖冲击，持续了大约三秒。
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嗡鸣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持续了大概半秒。
随即，被另一种更加恐怖的、来自外界的声浪彻底吞没！
是窗外！
先前那规律而乏味的城市白噪音被彻底撕碎！无数汽车警报器同时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尖啸如同利剑刺破天空！紧接着，是更多、更密集、更混乱的撞击声——金属扭曲、玻璃爆碎、重物坍塌的巨响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涌来！其间夹杂着无数人类发出的、极度恐惧和痛苦的尖叫、哭喊、哀嚎！那声音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之海，瞬间淹没了整座城市！
“发生了什么？！！”周沐风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脏和胃液，惊骇欲绝地扑到窗边。
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四肢冰凉！
地狱！
窗外就是他无比熟悉的城市中心区，但此刻，已彻底化为人间炼狱！
街道上，数十辆、上百辆汽车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的玩具，以各种扭曲的姿态撞击在一起，燃起冲天的火光和滚滚黑烟！浓烟如同丑陋的巨蟒，扭曲着升腾，遮蔽了阳光！更多的人从车里、从街边的店铺里疯狂逃窜出来，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尖叫着互相推搡、踩踏！远处，隐约可见一些黑影正扑倒奔跑的人，然后…鲜血便溅射开来！
恐怖袭击？战争？还是…
办公室内的异变，给出了远比窗外景象更直接、更血腥、更令人肝胆俱裂的答案！
“咳…咳咳…呃…”
一声极其痛苦、仿佛气管被强行撕裂的呻吟，从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周沐风猛地回头。
是测试工程师老王！那个几分钟前还一边抱怨加班一边泡着红烧牛肉面的老王！此刻他整个人如同癫痫发作般剧烈地痉挛着，身体反弓成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直接从椅子上翻倒在地！他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眼球恐怖地向外凸出，布满血丝，几乎要挤出眼眶！嘴里不受控制地喷出混着血色的白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响！
“王哥？！你怎么了？！”周沐风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想冲过去。
但他的脚步刚动，就仿佛被无形的冰钉钉在了原地！
恐怖景象并非孤例！
就像推倒了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办公室内，凡是在场的、超过九成的人，在同一时刻出现了极其可怕、却又各不相同的变化！
坐在老王旁边的财务小李，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猛地一头栽倒在键盘上，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撞得屏幕砰砰作响！
更远处，那个平时总是笑眯眯给大家分零食的行政助理张姐，毫无征兆地猛地从工位上直挺挺站起！她的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着，双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蒙上一层死亡的灰白，脸上原本温和的线条扭曲变形，血管凸起如同蠕动的青黑色蚯蚓！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低沉的、完全不似人类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嗬嗬”声！
“丧…丧尸？！电影里的那种东西？！！”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周沐风几乎停止思考的大脑！
下一秒，最血腥、最残酷的证实，在他眼前轰然上演！
那个最先倒地的老王，剧烈的抽搐突然停止了。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动作僵硬、迅捷，完全违背了物理规律和他平日略显肥胖的体态！他那双已经完全变成灰白色、没有任何生命光彩的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瞬间就锁定了离他最近、正吓得瘫软在椅子上、连尖叫都发不出来的实习生小刘。
“王…王工…？”小刘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落叶，身体筛糠般颤抖。
“吼——！！！”
回应她的，是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最原始暴戾和饥饿欲望的恐怖嘶吼！那声音绝不属于人类！老王猛地扑了上去，速度快得带起一阵腥风！轻而易举地将瘦弱的小刘连人带椅子扑倒在地！
“啊！！！！不要！放开我！救命啊！！！！！”小刘那足以刺破耳膜的、极端恐惧的惨叫声终于爆发出来，她拼命地踢打、挣扎，指甲在老王的手臂上抓出血痕，但对方毫无反应！
老王低下头，张开那还残留着泡面油渍的嘴，露出变得有些尖利的牙齿，狠狠地、精准地一口咬在了小刘纤细白皙的脖颈上！
噗嗤——！
令人牙酸的肌肉和血管被撕裂的闷响！
温热的、鲜红的血液如同破裂的高压水枪，猛地喷射出来！溅射起一米多高！殷红的液体泼洒在旁边的电脑屏幕、文件、隔断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更将老王那张扭曲狰狞、沾满血污的脸，映衬得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咀嚼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被咬碎的“咔嚓”声！以及小刘那迅速微弱下去、最终化为无意义“嗬嗬”气音的垂死呜咽…
这无比清晰、无比血腥、无比暴虐的一幕，就发生在距离周沐风不到五米的地方！
“呕——！”
周沐风的胃部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极致的恐怖和恶心，猛地收缩，早上吃下去的那点东西混合着酸水疯狂地涌上喉咙！他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四肢冰冷得如同浸在冰水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但这…仅仅是一场大屠杀的开端！
仿佛按下了某个毁灭程序的执行键，办公室内所有产生异变的人，都在这一刻彻底褪去了“人类”的外衣，化为了最纯粹、最贪婪的捕食者！
它们嘶吼着，扑向那些尚且完好、正陷入极致惊恐和呆滞中的“正常”同事！牙齿、指甲、甚至头颅都成了最原始的凶器！疯狂地撕咬、抓挠、撞击！
鲜血如同廉价的红漆四处泼洒！断肢和破碎的内脏被随意抛甩！惨叫声、哭喊声、骨骼碎裂声、贪婪的咀嚼和嘶吼声…瞬间将恒信科技公司开发三部这个现代化的办公空间，变成了阿鼻地狱最深层的一角！
“跑！！快跑啊！！！”一个幸存的、满脸是血的同事发出了撕心裂肺、完全变调的呐喊，连滚带爬、几乎是四肢着地地朝着办公室大门的方向冲去，一路上滑倒在血泊中，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这声绝望的呐喊，如同鞭子般抽醒了几乎被吓傻、大脑一片空白的周沐风！
跑！必须跑！离开这里！留在这里下一秒就会变成地上那些破碎的残骸！
求生的本能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击穿了他的恐惧麻痹！他猛地转身，也想要朝着那扇象征着生路的玻璃大门冲去！
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心脏瞬间沉入了无底冰渊！
那个刚刚咬死了小刘、满嘴鲜血碎肉的“老王”，猛地抬起了头！那双灰白色的、空洞死亡的眼睛，瞬间就锁定了他这个新的、近在咫尺的猎物！它低吼一声，踩过小刘尚在微微抽搐的尸体，踉跄却速度极快地直扑过来！那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侧面通道里，那个由行政张姐异变而成的、还穿着高跟鞋和一步裙的女丧尸，也发出了尖锐的嘶嚎，张开双臂，以一种扭曲但迅疾的姿态，堵住了他通往大门的必经之路！
前后夹击！退路已被服务器机柜冰冷的金属外壳堵死！
周沐风的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几乎要从中炸裂开来！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寒的战栗。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手无缚鸡之力！身体素质平平！他甚至很少和人红过脸！面对一只这样恐怖的怪物都几乎是十死无生，更何况是两只？！而且是从两个方向同时扑来！
绝境！
彻彻底底、毫无任何侥幸可言的绝境！
视野里，是不断逼近的、狰狞扭曲的嗜血面孔和沾满鲜血的利齿。鼻腔里，是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和内脏的腥臭。耳朵里，充斥着死亡的嘶吼和远处连绵不绝的惨叫。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服务器机柜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更沉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灭顶而来。
完了…
这一次，真的死定了。
他的目光绝望地扫过那个空着的、属于慕容雪的工位，一个荒谬而苦涩的念头闪过——幸好…她今天没来…
而此刻，那只穿着高跟鞋的女丧尸已经嘶吼着扑到了眼前！干枯发青、指甲污黑尖锐的手指，带着一股恶风，狠狠地抓向他的面门！身后，“老王”那沉重的脚步声和饱含饥饿的嘶吼也已近在咫尺！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冰冷裹尸布，将他彻底笼罩。
周沐风瞳孔放大到极致，映照出那不断逼近的、代表着死亡和腐烂的指尖，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绝望地、徒劳地闭上了眼睛。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