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未干,刘庆已将那份朱批文书轻轻递过:“老师且先在府中休整妥当,再行启程不迟,届时学生定要亲自为您设席饯行。”
高名衡双手接过文书,指尖轻抚过尚未干透的墨迹,随即郑重地折好收入袖中,目光矍铄道:“既已领命,老夫这便去驿馆收拾行装,明日天一亮便动身赴任陕西。”
刘庆闻言微张着口,忙劝道:“老师何必如此急着赶路?便是在开封休整数日,让学生略尽地主之谊,也是应当的……”
高名衡却摆了摆手,朗声道:“不必不必。既来之则安之,你也无需顾忌师生情面。老夫虽已年迈,但若论起‘尚能饭否’,这点筋骨还是撑得住的。”
一席话出口,厅中众人皆是朗声笑了起来,先前的几分凝重也消散了不少。刘庆见他意已决,只得躬身应道:“那明日一早,学生亲自到驿馆送老师一程。”
高名衡这才点头,转而话锋微转,看向刘庆问道:“侯爷,方才老夫听王大人说,今日史道邻史大人也到了开封?史大人素有忠直之名,你为何不留他共襄盛举?”
刘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神色渐渐淡了下来,缓缓道:“史大人如今虽在南京朝堂失了势,但终究还是南京的首辅兼兵部尚书,正是心高气傲之时。他此番前来,或许确有相助之意,只是学生心中尚有几分疑虑。一来,怕他固守旧念,推行的那套理念与我等新政不合,反倒添了阻碍;二来,他若真留在开封效力,南京那边必定震动,到时候免不了一场兵戎相见的祸事,这绝非眼下安定局面所乐见的。”
话音落时,厅中又静了下来,王汉在一旁默默颔首,显然也认同这番考量。高名衡捋着胡须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倒是老夫思虑浅了。”
高名衡望着刘庆,眼中带着几分恳切,片刻后又道:“即使如此,你也应当与他好好商谈一番。这天下良马易得,良将难得啊,更不说他这样的栋梁之材。”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叩着案几,语气沉缓:“史道邻虽在南京行事有失周全,但其忠君之心、经世之志,天下皆知。如今国祚飘摇,正是用人之际,纵有理念参差,若能开诚布公谈上一谈,未必没有转圜余地。你手握兵马,他怀治世之才,若能相辅相成,于中兴大业岂不是一大助力?”
刘庆默立一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高名衡见他不语,又道:“再者,史大人在江南士林中声望卓着,若能得其心,便是稳住了半壁清流之心。你虽治军理政皆有章法,可这朝堂之上,少不得这些人的声援。如今你避而不见,反倒容易落人口实,说你不容贤才啊。”
厅中烛火摇曳,将三人身影投在梁柱上,忽明忽暗。高名衡望着窗外沉沉暮色,叹道:“乱世之中,能得一可用之人已是幸事,何况是史道邻这般肯为大明燃尽心血的人。纵有顾虑,也该试过再说,莫要将来留下遗憾才好。”
刘庆见高名衡对史可法如此力推,心知老师用意深远,也只得敛眉退步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让人去寻他过来,今晚正好一同宴谈,也算尽地主之谊。”
高名衡抚须颔首:“如此甚好,正好能让二位开诚布公,共叙国事。”
刘庆当即唤来亲卫,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句,命其速去驿馆恭请史可法前来侯府赴宴,言语间特意嘱咐不可失了礼数。亲卫领命疾步而去,厅中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案上烛火跳跃,将三人的身影在梁柱上投下忽明忽暗的轮廓。
不多时,院外便传来脚步声,亲卫引着史可法步入厅中。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绸官袍,领口处甚至能看见细密的针脚,面容清癯如竹,唯有双目依旧炯炯有神。见到厅中的刘庆与高名衡,史可法只是微微颔首,眉宇间带着几分疏离的傲气,并未多言。
“史大人一路劳顿,久候了。” 刘庆起身相迎,语气平和如静水,并无先前的针锋相对。
史可法拱手还礼,声音淡然如旧:“侯爷相召,本官岂敢不来。”
高名衡连忙起身打圆场,将史可法往主位引:“史大人快请入座。今日这宴本是老夫提议,想着三位都是为大明奔走之人,正好借此机会共叙中兴之策。”
史可法依言坐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上菜肴 —— 不过是清蒸鲈鱼、炒时蔬、酱肉几样家常吃食,连酒壶都是寻常的锡器,并无半分奢华之气。他心中微动,对刘庆的看法稍稍改观了些许,至少此人并非骄奢之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厅中气氛渐渐热络起来。高名衡放下酒杯,率先开口道:“史大人,如今大明江山飘摇,正是用人之际。开封这边虽有几分起色,但百废待兴,亟需栋梁之才相助。侯爷一片赤诚,有意留大人在此共襄中兴大业,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史可法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沉吟片刻后缓缓放下酒杯:“高大人谬赞了。下官在南京尚有职责在身,圣恩未许,不敢擅离职守。何况开封推行新政,与南京祖制多有不同,下官迂腐,怕是难以融入。”
刘庆闻言并不意外,指尖轻轻叩着案沿,淡然道:“史大人是担心新政不合旧制?实不相瞒,新政虽与旧制有所不同,但初衷皆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为了大明早日中兴。若大人有更好的想法,我们尽可坐下商议,取长补短。”
史可法却冷哼一声,眉宇间泛起几分不屑:“侯爷的新政看似利民,实则过于激进。裁撤冗官动了士绅根基,改革赋税触了乡族利益,这般行事与刮骨疗毒何异?长此以往,恐生民变啊。”
“史大人此言差矣。” 高名衡连忙摆手反驳,“乱世当用重典,如今国祚艰难如累卵,若一味守旧循规,只会坐以待毙。侯爷的新政老夫一路行来亲眼所见 —— 田间有耕者,市中有商贾,流民皆得安置,孩童皆能就学,这般生机岂是南京可比?这便是实实在在的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