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成林眼见刘庆转身离去,群臣亦随之鱼贯而出,心中悲愤如潮水般涌上,他猛地向前踉跄一步,朝着那空荡荡的御座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呼:
“陛下!陛下明鉴啊!平虏侯刘庆所行之事,实乃大逆不道,其心可诛!祖宗法度岂可轻废,朝廷纲纪岂容践踏!陛下——!”
然而,他的呼喊在迅速变得空阔的大殿中显得异常苍白无力。退朝的官员们或低头疾走,或三三两两低声议论,大多刻意避开他那孤立的身影,生怕被这“不识时务”的举动所牵连。
仅有几位平日与陈成林交好或同样心怀忧虑的官员,面露不忍,脚步迟疑地想留下安慰几句,却被身旁的同僚暗暗拉扯衣袖,或是以眼神示意,最终也只能无奈地随着人流被推搡着向殿外走去。
御座之上,年幼的皇帝早已不耐烦这冗长枯燥的朝会,一听到“退朝”二字,便如蒙大赦,小小的身子灵巧地跳下那对他而言过于庞大的龙椅,迫不及待地牵起一直静候在旁的苏茉儿的手,稚嫩的嗓音里满是雀跃:
“苏嬷嬷,终于结束了!我们快去后花园吧,昨日那只画眉鸟不知有没有学会新调子!”
苏茉儿连忙弯腰护住小皇帝,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殿下那抹孤独而激动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但很快便低下头,柔声应道:“是,陛下,奴婢这就陪您去。”
说着,便小心翼翼地引领着兴高采烈的皇帝,从侧面的通道迅速离开了奉天殿。
方才还冠盖云集、议论风生的奉天殿,顷刻间走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冰冷的金砖玉柱,以及殿中央那抹如同被遗忘的雕像般的身影。
首辅何腾蛟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他经过呆立原处、浑身微微颤抖的陈成林身边时,脚步略顿,却未转头看他,只是望着殿门外刺眼的天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意味深长地留下了一句:
“陈御史,时事如此,……好自为之吧。”
话音落下,何腾蛟也不再停留,迈步融入了殿外的光线中。
偌大的宫殿彻底陷入了死寂。陈成林紧绷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双拳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因为极度的愤怒与无力感而剧烈地颤抖着。
巨大的悲凉和绝望淹没了他,他抬起头,望着那高高在上、却已空无一人的龙椅,一行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混合着无尽的痛苦与迷茫,发出一声泣血般的低语,在空旷的大殿中幽幽回荡:
“这大明……还是大明吗……?”
高名衡快步跟上刘庆,两人穿过宫廊,靴子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担忧:“侯爷,今日陈御史这一出……恐怕只是个开端啊。”
刘庆稍稍放缓了步子,望向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老师,您觉得,学生如今还能怎么做?我不想动陈成林,更不想大兴牢狱。那般行事,岂非正坐实了‘权奸’二字,让天下人更坚信那些流言?可若依了他们,停下新政,墨守成规,那才是真正的罪过。大明若再不破除陈规,转换思想,就真的来不及了。”
高名衡眉头紧锁,他实在难以理解刘庆这种深切的焦虑从何而来:“侯爷,究竟在忧虑什么?女真已被你驱至海外倭岛,蒙古诸部龟缩塞北,不敢南窥。南朝伪庭与闽地郑氏,虽未平定,却也难成大气侯。眼下正是廓清宇内、与民休息、好好经营的时候啊。”
刘庆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高名衡,眼神锐利:“老师,您真以为这朝堂之上,如今是万众一心吗?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何元辅他们,不过是暂且蛰伏,心中岂能真正甘心?他们所思所想的,仍是万历、天启乃至崇祯年间的老路子。”
高名衡沉默片刻,他何尝不知这其中关窍,只得问道:“那……依侯爷之见,如今该如何破局?”
刘庆冷哼一声:“破局?眼下这局,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已经乱不起了!我若此刻倒下,这朝堂之上,谁能站出来支撑大局?靠何腾蛟吗?”
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他若上台,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恢复旧制,重启加征。朝廷刚刚宣布‘永不加赋’,若转眼就出尔反尔,横征暴敛,那才是真正的官逼民反,自取灭亡!”
高名衡叹了口气:“说实话,老夫至今也不完全理解你为何执意免除农赋,这等于自断一臂。但我也明白,朝廷威信重于泰山,说出去的话,断无收回之理。不过,你今日所提的钱庄之策,老夫细想之下,倒觉得颇有可行之处。这天下利润,若能合法合规地放贷生息,确实比苛捐杂税要强。”
“老师只看到了放贷之利,”刘庆摇摇头,“钱庄初期,恐怕难有太大收益。其真正发挥作用,有待工商业繁荣之后。相比之下,学生对‘国有匠坊’抱有更大期望。”
“国有匠坊?你是指开封那个火器坊?”高名衡不以为然,“即便转产民用,打造些锄头镰刀,又能赚几个钱?杯水车薪而已。”
刘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老师,您有所不知。开封前几日来报,他们在暂停制造火器这几个月里,集中工匠之力,已将那个‘蒸汽机’改进成功,可以稳定运行了。”
“蒸汽机?”高名衡皱起眉头,他对那个烧煤的笨重铁疙瘩印象模糊,“就是那个用来鼓风、打铁的玩意儿?除了耗费煤石,还能有何大用?”
“老师,您小看它了。”刘庆轻轻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高名衡无法完全理解的光芒,“此物于我大明而言,乃是真正的国之重器,是开启未来的钥匙。”
“重器?钥匙?”高名衡实在无法将那些描述与一个铁疙瘩联系起来,“老夫愚钝,实在看不出它除了打铁还能有何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