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那句“何须强求与人族同一步调”的余音,还在殿梁间若有若无地缠绕。
敖擎是听明白了,心落地了,可那股子源于数千年认知壁垒带来的、根深蒂固的隐约不安,像石缝里钻出的凉气,丝丝缕缕,没完全散干净。道理是通透的,可具体到血脉里每一分躁动,妖躯每一次本能的咆哮,真能乖乖听话,去“感悟”那套清静平和的道理吗?他信太玄真人不会妄言,但这信任里,终究掺杂着几分对未知的、属于全族命运的忐忑。
他退回席位的脚步,稳,却沉。
殿内众生的目光,此刻一半还在回味妖皇那石破天惊的誓言与随之而来的具体忧虑,另一半,已经悄悄飘向了那团深灰阴影——鬼族会怎么说?他们那非生非死的状态,怕是比妖族还麻烦吧?
就在这目光流转、心思各异的微妙当口,玉阶之上,一直静默如古潭深水的太玄,忽然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笑,至少不是常人理解中表达愉悦或友善的笑。那更像云破月初时,天边掠过的一丝清辉,淡到几乎难以捕捉,却瞬间让所有留意到的人心头一静。连殿角香炉笔直的青烟,都似乎滞了那么一刹。
他没有立刻去看鬼族使者,反而将目光,重新落回了刚刚坐定的敖擎身上。
“妖皇。”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缓,却像一捧清泉,不急不缓地注入了有些燥热的殿堂,“适才你所虑,乃形骸之别,法门之异。此是常情,亦是障目之叶。”
敖擎立刻正襟危坐,凝神倾听。几位妖族长老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吾曾言,《宽恕无上心经》,非是术,乃是道。” 太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心魂,“道为何物?生养万物而不据,成就万象而不恃。日月行焉,四时交替,草木枯荣,禽兽孳息……何曾因物类不同,而偏废半分?”
他略一停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承天殿华丽的穹顶,看到了浩渺天穹,无垠大地。
“故经中有云:‘宽恕之道,以此为善。’ 此‘善’,非仅人族之仁善,乃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之‘大善’,是各循其性、各安其命之‘本善’。虎豹食肉,非其恶也,乃天性使然,亦能改之;草木争阳,非其贪也,乃生存之道。大道包容,正在于此——允其存在,导其和谐。”
殿中落针可闻。不仅敖擎,连许多人族修士都陷入思索。他们修《宽恕心经》,多从自身心性入手,克己复礼,消弭戾气。如今听太玄此解,视角骤然宏阔,竟是将整个人间、乃至妖、鬼、万物,都纳入了这“宽恕”与“秩序”的宏大框架之中。原来,净化魔念只是开始,理顺这天地间所有生灵的“存在方式”,使其各得其所、互不侵扰,才是心经更深层的指向?
敖擎心头一震。万物并育……各循其性……这说法,非但没有否定妖族弱肉强食的一面,反而将其视为天道循环的一部分予以承认。只是,多了“不害”、“和谐”的约束与引导。这比单纯要求妖族“吃素”或“不杀生”,听起来合理多了,也……深远多了。
太玄继续道,语速依旧不疾不徐,却开始引动殿内无形的灵机:“然,天性虽存,心猿意马亦随之。于人,是贪嗔痴慢疑,五毒攻心。于妖……”
他看向敖擎,目光澄澈,却仿佛能照见其血脉深处:“便是血脉传承中,那些过于暴戾、只知毁灭、乃至蒙蔽灵智的‘无序野性’。譬如龙族,得天独厚,有行云布雨、福泽一方之能,然血脉深处,亦有翻江倒海、怒而淹城的狂暴因子。此非龙族之罪,乃天地赋予之力,未曾驯化之故。”
敖擎呼吸猛地一窒!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雷霆劈中天灵盖!翻江倒海、怒而淹城……这说的,岂止是远古龙族传说?分明也点中了他自己,点中了历代龙皇乃至如今北境许多强大妖族血脉中,那难以完全掌控的、骄傲到近乎蛮横、易怒时毁灭一切的力量冲动!这是藏在华丽鳞甲与尊贵血脉下的暗伤,是连他自己有时都深感畏惧的本能魔鬼!
太玄仿佛没看到他的失态,指尖那点清光再次亮起,只是在他指尖静静盘旋,内里光影变幻,竟隐隐显化出龙腾之象、虎啸之形、百兽竞逐之景,但所有这些景象,都笼罩在一层温润平和的光晕下,少了几分血腥暴虐,多了几分自然野性的壮美与秩序。
“《心经》要降伏的,从来不是‘力量’本身,也不是‘天性’本身。” 他的声音,随着指尖光影的流转,仿佛带上了某种直叩心扉的韵律,“而是驾驭力量的那颗‘心’,是引导天性朝向‘善’与‘和’的那点‘灵光’。经云:‘欲降伏其心,应宽恕方能如此。’ 此心既降,狂躁之力可化为守护山川之伟力,狩猎本能可转为维系生态之平衡。妖躯强横,正可担更重之责;天赋神通,正可行更广之善。何须自卑于人?又何须强扭本性,徒增痛苦?更何况,未来未必没有解决肉食由自己创造的可能,也并非紧靠杀戮可以获取!”
话音未落,太玄指尖那点盘旋的清光,忽然化作一缕极细极淡、却无比精纯的“意”,并非灵力,亦非神念,更像是一种纯粹道韵的显化,如同春日第一缕融化坚冰的暖风,无声无息,飘向了敖擎。
敖擎根本来不及反应,或者说,在那道韵面前,他升不起丝毫反抗或戒备的念头。那缕“意”触及他身体的刹那——
轰!
不是声音的轰鸣,是来自血脉深处的、灵魂层面的震颤!
他体内那浩瀚如海、尊贵而霸道的青龙血脉,原本即便在平静时也如地火运行,潜藏着无尽的能量与一丝天生的躁动。此刻,被那缕暖风般的道韵拂过,那躁动,那仿佛与生俱来的、隐藏在力量深处的暴戾与不安,竟如同被一只无形而温和的大手轻轻抚平!不是压制,不是削弱,而是……梳理,安抚,引导。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平和”,从血脉根源处升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通达每一片鳞甲(虽是人形,感应犹在)的深处。往日里,需要刻意运转功法、凝神静气才能达到的沉静状态,此刻竟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更奇妙的是,在这片清明平和之中,血脉的力量并未消退,反而更加凝练、纯粹、如臂使指!他甚至能“感觉”到血脉中某些古老而晦涩的传承片段,在这份平和心境下,变得清晰可辨起来!
这……这是什么?!
敖擎双目圆睁,瞳孔深处,那抹天生的竖瞳金芒剧烈闪烁,先是骇然,旋即化为无法言喻的震撼!他猛地抬头,望向太玄,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无需言语,他的表情,他周身那骤然变得圆融而深邃、少了锋棱却更显巍峨的气场变化,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身后的妖族长老们,距离最近,感受也最为清晰。他们惊愕地看着自家陛下身上发生的变化——那属于顶级妖皇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并未消失,却奇异地褪去了令人心悸的狂暴感,多了一份如山如岳的沉稳与……难以言喻的“道韵”!就像一头撕天裂地的凶兽,忽然懂得了收敛爪牙,静静地蹲踞成了一座可供依靠的圣山!
这变化,无声,却比任何惊天动地的法术演示,更具冲击力!
太玄收回了指尖那缕道韵显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着震撼到失语的敖擎,淡然道:“此即‘降伏其心,血脉自宁’。无关人族妖族,只关灵明与否。妖皇如今可还觉得,《宽恕无上心经》于妖族,是隔靴搔痒,是水土不服?”
敖擎闻言,浑身一个激灵,如梦初醒。
他“腾”地一下从席位上站起,动作因为过于激动而显得有些突兀。但他此刻全然顾不上礼仪细节了。脸上那最后的迟疑、忐忑、乃至身为妖皇的深沉心机,都被一股纯粹的、近乎朝圣般的明悟与激动所取代。
他对着太玄,不再是礼节性的躬身,而是近乎一个深揖到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朕……不,敖擎愚钝!直至此刻,方知何为井底之蛙,何为坐拥宝山而不自知!”
他直起身,眼中金芒湛湛,是悟道后的清明与炽热:“真人所示,绝非空谈!那股道韵……直指血脉根源,非是强行改造,而是唤醒深藏之灵性,导引无序归于有序!这……这哪里还是什么适合与否的问题?这分明是为我妖族,不,是为天下一切依仗本能、困于血脉天赋的生灵,指明了一条超脱桎梏、直溯本源的堂皇大道!”
他越说越激动,转身看向自己同样震撼不已的族人们,声音朗朗,回荡大殿:
“诸位长老,烈儿,你们都感受到了!此道不拒我妖躯,不斥我血脉,反而能助我辈澄清本源,发挥真正潜力!以往修行,只知掠夺吞噬,强化血脉,却不知血脉深处亦有杂染,亦需‘净化’,亦需‘明心’!从今往后,我妖族修行,当以内修心性、降伏血脉狂躁为基,以外炼体魄、善用天赋神通为用!内外兼修,方是正道!”
这番话,不再是表态,而是领悟后的宣言!是从妖族自身角度,对《宽恕无上心经》道韵的重新诠释与接纳!
殿内一片寂静,旋即响起了低低的、难以抑制的惊叹与议论声。人族修士们面面相觑,他们修炼心经,感受到的是心境的平和与修为的精进。如今亲眼见到妖皇这般存在,仅仅被一缕道韵触及,便产生如此脱胎换骨般的变化与领悟,这对他们而言,同样是巨大的冲击与启发——原来心经的妙用,竟能广博至此!原来大道真的至简,真的可以跨越种族天堑!
文安帝李真端坐御座, 眼底异彩连连。好一个“万物并育”,好一个“降伏其心”!先生此举,看似仅为妖族解惑,实则一举定鼎了联盟未来处理万族关系的根本哲学——不是征服,不是强行同化,而是引导其“本善”,规范其“无序”,最终达成更高层次的和谐共存!这格局,这手笔……
敖擎宣泄完心中激动,再次转向太玄,这一次,他的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也坚定到了骨髓里:
“敖擎拜谢真人开示点拨之恩!从此以后,北境妖族,必以《宽恕无上心经》为无上宝典,倾全族之力钻研、践行!纵有千难万阻,也绝不动摇分毫!此心此志,天地可表!”
太玄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谢意与表态。这场关于心经是否适用于妖族的疑虑与论证,至此,已无需再多言一字。事实与感悟,胜过千言万语。
直到这时,太玄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才终于缓缓地、自然地,转向了右侧那团一直沉默旁观、此刻阴影波动似乎略显急促的深灰色存在。
妖皇的震撼与领悟,如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已然荡开。那么,幽冥来客,你们那非生非死、依赖阴魂怨力存在的特殊状态,在这“万物并育” 的煌煌大道面前,又将何去何从?
所有目光,带着未尽的好奇与期待,聚焦于那两盏幽灯守护下的阴影。
承天殿内,道韵余温未散,新的篇章,似乎即将由这最神秘的访客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