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黄河复淤
惊蛰刚过,汴京的柳梢才抽出新绿,黄河下游的急报已如雪片般堆在政事堂案头。沈砚之捏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奏报,指腹划过“兰阳段淤塞三尺,漕运停滞”九个字,窗棂外的天光恰好落在纸页上,将“淤塞”二字照得刺目。
“沈大人,御史台的弹章怕是已经在路上了。”书吏捧着砚台的手微微发颤,声音压得极低,“今早朝会,范相公已在紫宸殿直言‘新法治水三年,反不如旧制安稳’,韩学士当场反驳,两边吵得面红耳赤。”
沈砚之将奏报推到案头,墨锭在砚台里缓缓研磨,漆黑的墨汁渐渐晕开,像极了黄河水底沉积的淤泥。“去备船,”他突然起身,青布官袍扫过案上的舆图,“去兰阳。”
黄河兰阳段的堤岸旁站满了人。漕帮的船工蹲在搁浅的粮船甲板上,望着船底露出的淤沙唉声叹气;地方官们围着临时搭建的棚子,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算的却是如何把“淤塞”写进灾情奏报,既能撇清责任,又能讨得赈灾款项。
沈砚之踩着泥泞走到水边,弯腰掬起一捧河水。浑浊的黄水里裹着细碎的泥沙,指缝漏下的水流在滩涂上冲出浅浅的沟壑,很快又被新的淤沙填满。“这不是寻常淤塞。”他眉头紧锁,指尖捻起一粒沙,放在阳光下细看,“沙粒带棱角,是新冲下来的山土,不是河床老泥。”
随行的河工老郑凑过来,黝黑的脸上满是忧虑:“沈大人说得是。开春以来,上游总下暴雨,有时候河水是红的,里面裹着树桩子呢。前儿个我在水里摸出半块犁铧,看模样是陕州那边的样式。”
沈砚之抬头望向河道上游,浑浊的水线在天际与灰蒙蒙的云层相接,像条被摔脏的黄绸带。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推行新法时,曾派水工去上游勘察,回来的人说“秦晋一带山林被砍得厉害,坡地都开成了农田,一遇暴雨就成片滑坡”。当时旧党正弹劾新法“劳民伤财”,他没来得及深究,如今想来,那竟是黄河发出的预警。
汴京的争论比黄河的浪头更急。
范纯仁在政事堂拍了桌子,雪白的胡须气得发抖:“老夫早说过,治水当顺天时,硬要改河道、筑高堤,只会让泥沙越积越厚!如今兰阳淤塞,漕粮运不到汴京,数十万禁军要断粮,这个责任谁担?”
韩维冷笑一声,将一份塘报拍在他面前:“范相公怕是忘了,去年汛期,正是沈大人的‘束水攻沙’法保住了徐州城。如今淤塞在兰阳,上游却在旧党辖下的陕州,那边的士族为了拓田,把防护林砍得精光,怎么反倒怪起新法来了?”
两边官员立刻炸开了锅。新党官员指着旧党“只知守旧,不顾民生”,旧党则骂新党“好大喜功,搅乱河防”,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御案上。赵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角落里始终沉默的沈砚之身上:“沈卿,你刚从兰阳回来,说说你的看法。”
沈砚之走出朝列,袍角还沾着黄河边的泥点:“回陛下,兰阳淤塞非关旧法新法,是上游水土流失所致。陕州、晋州一带山林被毁,暴雨冲刷坡地,泥沙俱下,河道自然淤塞。臣请奏,在秦晋沿山一带广种树木,固土保水,再辅以下游清淤,方能治本。”
话音刚落,御史中丞立刻出列反驳:“沈大人这是舍近求远!种树需数年方能见效,眼下漕运中断,难道要让禁军等着树长大?依臣看,不如恢复旧制,疏浚河道即可。”
“疏浚?”沈砚之直视着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去年疏浚兰阳段用了三十万民夫,耗银二十万两,如今不过一年又淤塞三尺。若不堵住上游泥沙来源,年年疏浚,国库迟早被掏空,百姓也会被徭役压垮。”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缓缓展开在御案前:“这是臣在兰阳画的河道剖面图,红色部分是今年新淤的泥沙,里面混着松针和草根,正是山林被毁的明证。臣已与知陕州事李大人书信往来,他愿在辖内推行种树之策,只是需要朝廷拨发树苗和粮款,安抚因禁伐而受损的士族。”
退朝后,沈砚之被吏部尚书王珪拦在紫宸殿外。这位素来持中守正的老臣,此刻却难得地露出急切神色:“沈大人,你可知你那‘上游种树’之策,捅了多大的马蜂窝?”
“王大人是说陕州的士族?”沈砚之望着宫墙外抽芽的柳树,语气平静,“他们占了山林拓田,本就不合律例。臣已查明,其中最大的一片林地,归前宰相富弼的侄子所有,去年一年就砍了三百亩松树。”
王珪倒吸一口凉气:“富氏是旧党根基,你动他们,等于把旧党彻底推到对立面。可若不处理,新党又会说你徇私……”
“臣不求讨好哪一派。”沈砚之打断他,从袖中取出另一卷文书,“这是李大人刚送来的,陕州有十五位乡绅自愿捐出林地,其中三位是旧党官员的族亲。他们说了,只要朝廷能保证来年收成不受影响,愿意配合种树。”
王珪接过文书,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签名,突然抚掌笑道:“好个沈砚之,竟不动声色做了这么多铺垫!这些人是地方上的中间派,他们肯出面,旧党便不好硬拦,新党也说不出什么。”
沈砚之望着远处的黄河方向,轻声道:“治水如治世,堵不如疏,硬刚不如借力。士族要的是脸面和利益,百姓要的是安稳,朝廷要的是长治久安。把树苗给他们,把种树的好处讲清楚,让他们觉得这不是朝廷强逼,而是为了自家田产,自然就肯做了。”
三日后,朝廷的旨意传遍秦晋两地:凡自愿在山地种树者,每亩地可免三年赋税;若能带动十户以上乡民种树,朝廷授予“护河乡绅”称号,其子弟可优先入县学就读。
沈砚之站在陕州的山坡上,看着乡民们扛着树苗往山上走。富弼的侄子富平也在其中,这位素来骄纵的世家子弟,此刻正笨拙地学着挖坑,脸上沾着泥却笑得开怀:“沈大人,你说这松树真能固土?我家那几亩梯田,去年冲垮了一半,再这么下去,再多家业也填不满黄河。”
沈砚之递给他一把锄头:“试试便知。十年后,这些树会替你守住梯田,黄河也会记得你的功劳。”
春风拂过山坡,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远处的黄河水依旧浑浊,却仿佛少了几分狂暴。沈砚之知道,种树固土非一日之功,朝堂的争论也不会就此停歇,但只要有人肯迈出第一步,让泥沙不再流入河道,让不同立场的人都能看到长远的益处,这条奔腾千年的大河,终会慢慢变得温顺起来。
他转身下山时,看见韩维和范纯仁的门生正蹲在山脚,一起核对树苗数量。两人争论了几句,很快又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还捡起块石头,在地上画起河道图。沈砚之忽然觉得,这场景比任何朝堂辩论都更有意义——黄河的淤塞能疏通,人心的淤塞,或许也能在共同的目标里,渐渐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