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尘埃落定，案首之名响彻云州，林锦棠却归心似箭。并非不眷恋府城的繁华与新知，而是那份沉甸甸的功名背后，更深的牵挂在那座名为青石村的小山村。她婉拒了柳湘云和陈婉如依依不舍的挽留，也谢绝了几位有心结交的年轻士子递来的诗会帖子，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将那套崭新的生员襕衫仔细包好，与父亲林大山踏上了归途。
官道蜿蜒，两旁田畴渐次染上深秋的金黄，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马车辘辘前行，林大山亲自执缰，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骄傲，仿佛年轻了十岁。女儿如今是正经的秀才老爷，还是案首！这份荣耀，足以照亮他这庄稼汉的一生。他不时回头，隔着车帘对里面的女儿絮叨，声音洪亮带着喜气：
“棠儿，坐稳喽！爹赶车稳当得很！这路，爹闭着眼都能走回去！等回了村，嘿，族长他们不定得多高兴！祠堂……祠堂肯定要开！要大开！让老祖宗们都瞧瞧，咱们林家出了个女文曲星，案首秀才！对了，你娘肯定等急了，不知道家里收拾得咋样了，得好好热闹热闹！你周婶、张大娘她们，准得把门槛踏破咯！”他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满是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全村老少挤满院子的热闹场面。
林锦棠靠坐在车内，手中捧着一卷《战国策》，心思却有些飘远。案首的光环犹在，府台大人期许的目光、湘云爽朗的笑声、婉如温婉的话语言犹在耳，但心头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挥之不去。那是对“女子身份”暴露的隐忧？还是对前路未知、尤其是可能遭遇更多明枪暗箭的忐忑？或许兼而有之。她放下书卷，轻轻撩开一角车帘，看着官道旁飞逝的秋色，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思虑。
晌午时分，日头高悬，晒得人有些发蔫。马车行至一处官道旁的简陋茶棚。几间茅草搭就的棚子，几张被磨得油亮的粗糙条凳，供南来北往的行人歇脚打尖，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茶叶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林大山勒住缰绳，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回头对车厢道：“棠儿，下来歇歇脚吧？喝碗粗茶解解渴，啃两口干粮垫垫肚子，离村子还远着呢。”
林锦棠应了一声，拿起那顶遮阳的素色帷帽戴上，仔细压低帽檐，确保轻纱垂落能遮住大半面容，这才随父亲下了车。茶棚里人不少，显得有些嘈杂。有风尘仆仆的行商在高声谈着买卖，有精瘦的脚夫蹲在角落啃着干粮，有背着书箱的学子低声交谈，也有几个穿着体面些的旅人皱着眉头喝茶。林大山寻了角落一张空桌坐下，吆喝一声：“茶博士！两大碗粗茶，再来两张炊饼！”林锦棠安静地坐在父亲身侧，帷帽隔绝了大部分视线，却也让她能更清晰地捕捉周围的声响。
起初是些寻常的市井闲谈，天气收成，路途见闻，某某地方遭了水灾，某某商行又发了财。林锦棠默默喝着微涩的粗茶，心思沉静。
然而，邻桌几个看似行商打扮的汉子，喝着喝着，话题竟渐渐拐到了近日府城最轰动的新闻上。
“诶，哥几个听说了吗？云州府试，出了个新鲜事！”一个留着两撇鼠须、操着外乡口音的商人呷了口粗茶，咂咂嘴，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种传播秘闻的兴奋，“女案首！啧啧，女秀才，还是头名！新鲜吧？开天辟地头一遭！”
“嗨，老张，你这消息也太慢了！”旁边一个本地脚夫模样的汉子接口，嗓门略高，语气却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和隐隐的轻视，“这事都传遍了！安平县青石村的，叫林锦棠是吧？一个乡下丫头片子，能考过那么多寒窗苦读的读书郎？这里头没点说道，谁信呐？”他撇着嘴，一脸的不信。
这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立刻激起了涟漪，旁边几张桌子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
“就是就是！”一个穿着半旧绸衫、面皮蜡黄、像是落魄书生的中年人放下茶碗，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我知道内幕”的神秘感和掩饰不住的酸意，“你们想想，女子进学本就稀罕，还能连中两元，童生案首，府试还是案首？这合乎常理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有个远房表亲在府衙当差，听他说啊，这位林案首，怕是沾了‘祥瑞’的光！听说她出生时就天降异象？紫气东来？有贵人看重，一路提携，那文章……哼，”他刻意拖长了尾音，眼神闪烁，“指不定是谁代笔的呢！不然，凭她一个乡下丫头，懂什么漕运改制、民生疾苦？笑话！”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带着刻薄的嘲讽。
“祥瑞？”旁边一个干瘦的老者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世故的精光，“祥瑞之说，虚无缥缈。我看哪，未必是祥瑞，说不定是……”他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暧昧和猥琐，“一个乡下丫头，能有多大本事？怕是生得标致可人，得了哪位大人物的‘青眼’，这才一路开绿灯，连考官都不得不给面子吧？嘿嘿，这功名来得……啧啧，可就不那么光彩喽！府台大人亲自簪花？指不定簪的是什么呢！”他发出一阵低沉而恶意的笑声。
“对！李老哥说得有道理！”立刻有人兴奋地附和，是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这年头，什么怪事没有？女人考秀才？还考案首？没点‘特殊’门路，能行？我看就是靠那张脸！靠身子换来的功名！”话语粗鄙不堪，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侮辱。
“可不是嘛！听说那策论写得可狠了，骂了不少当官的，就这样还能得案首？没大人物罩着，早被刷下去了！”有人继续添油加醋，猥琐地笑着，挤眉弄眼，“府台大人还亲自给她簪花？啧啧，这里面的道道，水深着呢！一个乡下丫头，怎么攀上的？嘿嘿……”未尽之语，充满了恶毒的暗示。
污言秽语如同冰冷淬毒的钢针，一根根刺破帷帽的轻纱，狠狠扎进林锦棠的耳中，直刺心底！她握着粗瓷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细微的颤抖几乎要将杯壁捏碎。胸腔里，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刺骨屈辱、冰冷寒意和巨大委屈的洪流猛地炸开！祥瑞？贵人提携？代笔？甚至……如此下流不堪的污蔑！她无数个日夜的苦读，呕心沥血写就的文章，考场之上步步惊心、如履薄冰换来的功名，在这些满嘴喷粪的市井之徒口中，竟成了如此龌龊不堪的交易！那些被她的策论所刺痛的利益集团，那些见不得女子出头的老朽腐儒，他们的恶意，竟以如此下作、如此恶毒的方式，在这乡野茶棚肆意传播、发酵！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伴随着窒息感汹涌而至。眼前一阵发黑，耳边那些恶毒的议论声、猥琐的笑声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嗡嗡作响，如同无数毒蜂在脑海中肆虐。一股强烈的委屈和孤立无援感瞬间将她淹没，仿佛置身冰冷的深海。原来，案首的光环之下，涌动着如此肮脏、如此令人作呕的暗流。她不怕明刀明枪的攻讦，却难防这无处不在、杀人诛心、足以毁人名节的流言蜚语！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砰——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林大山猛地将手中的粗瓷茶碗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茶水飞洒！他“腾”地站起身，铁塔般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一张黝黑的脸膛涨得如同烧红的烙铁，脖子上青筋暴起，铜铃般的眼睛赤红，死死瞪着邻桌那几个还在唾沫横飞、肆意污蔑的杂碎，喉咙里爆发出炸雷般的怒吼：
“放你娘的狗臭屁！闭上你们的臭嘴！再敢胡咧咧一句，老子把你们的狗牙一颗颗掰下来喂狗！我闺女是凭真本事！一个字一个字熬出来的案首！她的文章，知府大老爷亲口夸赞‘识见超卓’！朝廷发的功名，盖着官印的文书！你们这些烂了心肝的腌臜泼才，自己没本事，眼红别人，就满嘴喷粪！再敢污蔑我闺女半个字，老子今天豁出这条命，也要撕烂你们的狗嘴！”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暴熊般的怒吼，裹挟着骇人的气势，瞬间将茶棚里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骇然地看向这个暴怒欲狂的庄稼汉和他身边那个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却明显是他口中“闺女”的身影。那几个嚼舌根的更是被林大山那择人而噬的凶悍气势和巨大的拳头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噤若寒蝉，眼神闪烁躲闪，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底下。
林锦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欲呕的情绪和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拉住父亲因愤怒而紧握成拳、青筋虬结如铁铸般的手臂，声音透过帷帽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冷冽如冰：
“爹，坐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狗吠之声，何须理会？莫让污言脏了您的耳朵，污了您的手。不值当。” 她的话语像淬了寒冰的针，刺破了茶棚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大山被女儿冰凉的手一碰，又听到她这冰冷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话语，胸中的滔天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猛地一滞。他狠狠瞪了那几人一眼，那目光中的凶狠让那几人齐齐打了个哆嗦，才重重哼了一声，喘着粗气，如同被激怒的公牛般，重重坐回条凳上，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心疼和依旧沸腾的愤懑，对着女儿的方向，声音都在抖：
“棠儿，你别听那些混账话！爹知道你有多难！爹知道你吃了多少苦！爹……爹就是……就是恨不得……”他哽住了，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我知道，爹。”林锦棠的声音轻了些，带着安抚，却依旧冷硬，“犯不着。我们走。”她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示意父亲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是非之地。
马车重新上路，车内的气氛却凝滞如冰。林大山闷头赶车，鞭子甩得啪啪作响，仿佛要将所有愤怒都发泄出来，不时回头，隔着车帘担忧地唤一声：“棠儿？你……你没事吧？”
林锦棠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茶棚里那些恶毒的揣测、猥琐的笑声、父亲暴怒的吼声、旁人惊愕的目光……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盘旋。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寒冰，沉甸甸的，又冷又闷，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委屈、愤怒、被世道深深刺伤的寒意、还有一丝对人性之恶的悲凉，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默默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临行前沈先生托人辗转送来的书信。展开那熟悉的、带着松烟墨香的纸张，先生那清癯而充满智慧力量的字迹映入眼帘，如同暗夜中的灯塔：
“锦棠吾徒见字如晤：
闻汝府试夺魁，荣膺案首，为师心甚慰，如饮醇醪。此非侥幸，乃汝夙夜匪懈、才识卓然、心志坚毅之果报也。然功名既显，谤亦随之，此古之常理，尤以汝女子之身，更易招致蜚短流长，甚或污蔑构陷，无所不用其极。
为师尝观松柏，凌霜愈劲，岁寒不凋；美玉蒙尘，其质愈显，拂拭生辉。今之流言，譬如浮尘蔽日，或可一时迷眼，然终不能损松柏之坚韧于万一，掩美玉之光辉于毫厘。彼辈之语，或出于嫉恨，或源于愚陋，或暗藏祸心，欲乱汝心神，毁汝前程。此等言语，皆如蚊蚋嗡鸣，蝼蚁撼树，不足为虑，更不足乱汝心志分毫！
汝之文章，如利剑出匣，锋芒所指，直刺沉疴积弊，必触逆鳞，犯众怒。彼辈无力以才学相抗，故施此下作伎俩，欲以污名毁汝清誉，乱汝心神，令汝畏缩不前。此正汝锋芒初露、已显峥嵘之明证！若汝因此颓唐退缩，或心生疑惧，则正中其下怀矣！彼辈之谋，不攻自破。
切记：名者，虚器也，浮云也；实者，才学也，心志也！但使汝心澄如镜，行端似尺，勤学不辍，日有所进，则流言自消，清名自显。任他狂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唯自身更强，更明，更高，如砥柱中流，方能击碎一切虚妄之言，令宵小之辈噤声，使毁谤之语成笑谈！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汝非独行，为师在远山遥望，心与汝同。勉之，勉之！盼汝心如磐石，志比金坚！
师 沈清源 手书”
一字一句，如同温润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甘泉，缓缓浸润、冲刷着林锦棠被流言刺伤、被寒意冻结的心田。沈先生的话语，没有空洞的安慰，而是直指人心，将那流言的本质剖析得淋漓尽致——嫉妒、狭隘、愚昧、阴谋！是敌人无计可施后最卑劣、最龌龊的反扑！先生说得对，若她因此动摇、退缩、甚至自我怀疑，才是真正的失败，正中敌人下怀！
胸中的憋闷感、那股冰冷的寒意渐渐被一股暖流和更强大的力量驱散。委屈化作了清醒，愤怒沉淀为冷静。先生说得对，名是虚的，浮云而已！唯有自身的才学、坚不可摧的心志、日积月累的进益才是根本！松柏经冬更显苍翠，美玉蒙尘不改其质。这些污言秽语，不过是她踏上更高峰途中的一点尘埃！它们的存在，恰恰证明她的策论戳中了某些人的要害，她的存在，已经让那些固守陈规的魑魅魍魉感到了恐惧和威胁！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心底深处升腾而起，比之前更加坚实，更加无畏，更加纯粹！她将沈师的信仔细折好，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仿佛那薄薄的信纸蕴含着无穷的力量，紧贴着心跳。
“爹，”林锦棠掀开车帘，望向父亲依旧紧绷、带着余怒的宽厚背影，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越与沉稳，甚至带着一种经过淬火锻造后更加通透、更加坚定的力量，“不必再为那些闲言碎语烦心。先生教导，流言如尘，拂去便是。狗吠挡不了车，我们只管走好自己的路。青石村，快到了。”她的目光投向远方，穿过官道扬起的尘土，仿佛已经看到了村口那株老槐树。
林大山听到女儿平静中带着磐石般沉稳力量的声音，紧绷的肩膀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回头，看到女儿脸上那份沉淀下来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从容与坚定，眼中的赤红褪去，咧开嘴，露出一个释然而豪迈的笑容，声音洪亮如钟：“哎！爹听你的！咱回家！看谁敢再放半个屁，爹打折他的腿！”他扬起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鞭花，“驾！”
马车加速前行，车轮碾过官道上的尘土，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碾碎那些不堪的流言。林锦棠的目光投向远方青石村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初，却沉淀着更深邃的光芒。她轻轻抚摸着包袱里那套象征着功名也象征着责任的青色襕衫。
流言？中伤？
不过是些微末尘埃，是前行路上的噪音。
它们磨不掉她的锋芒，只会让她心中的剑，淬炼得更加锋利，更加渴望刺破一切阻碍，斩向更高的目标！
功名路上，荆棘亦是磨刀石。而她林锦棠，注定要将这磨刀石，踏成通往青云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