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铨选尘埃落定后的第三日,京城西城榆钱胡同的一座精巧雅致的二进宅院内,迎来了它热闹非凡的一刻。这处宅子是柳家在京中新购置的产业,白墙灰瓦,朱门铜环,门前两棵新植的西府海棠正吐露着娇艳的花苞。此刻宅门大开,门前悬着新糊的绢纱灯笼,廊下挂着精致的鸟笼,里面养着一对欢快鸣叫的黄莺,处处透着喜庆与生机。
院内,柳湘云正指挥着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布置花厅。她今日穿着一袭海棠红绣金折枝花卉纹的云锦襦裙,外罩一件杏子黄缕金牡丹纹比甲,发间簪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衬得她明艳照人,比在青州时更添了几分京城闺秀的贵气与自信。
“芸香,把那张梨花木嵌螺钿的八仙桌摆到厅中央,铺上那块新得的苏绣缠枝莲桌帷!蕊初,快去地窖里取两坛上好的梨花白,再让厨房把新做的玫瑰酥、茯苓糕、糖蒸酥酪都端上来!”她声音清脆,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却又不失爽利,指挥若定间自有一派风流态度。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小厮清脆的通报声:“小姐,林小姐和陈小姐的轿子到巷口了!”
柳湘云眸中一亮,立刻提起裙摆,亲自迎了出去。刚至垂花门,便见林锦棠与陈婉如相携而来。
林锦棠穿着一身月白底绣青竹纹的杭绸褙子,下系一条湖蓝色暗纹百褶裙,乌黑的发丝绾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凌云髻,只簪一支羊脂白玉竹节簪,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虽打扮得极为清简素雅,但探花及第的光环与连日来应对各种庆典、拜会座师、同年往来所带来的历练,让她眉宇间那份沉静愈发显出一种不容忽视的端凝气度,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荣誉背后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
陈婉如则是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潞绸衣裙,外面罩着件月白色杭绸比甲,容颜温婉秀丽,发间插着一对珍珠发簪,见到柳湘云,便抿嘴一笑,眼中满是重逢的欣喜与柔和,还带着几分如梦初醒般的恍惚。
“锦棠!婉如!”柳湘云快步上前,一手拉住一个,脸上绽放出灿烂夺目的笑容,“可算把你们这两位大忙人给盼来了!快快里面请!如今咱们可是正经的进士老爷了,今日定要抛开那些繁琐礼仪,好好说说话,庆贺一番!”
三人携手步入布置一新的花厅,只见厅内窗明几净,博古架上陈列着几件雅致的瓷器古玩,墙上挂着新裱的山水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百合清香。她们在铺着软垫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分宾主落座。小丫鬟们立刻脚步轻快地奉上沏好的碧螺春和四色精巧茶点。
“湘云,你这宅子真是闹中取静,布置得又雅致又舒适,难为你这么快就安置得如此妥帖。”林锦棠接过茶盏,环顾四周,微笑着真诚称赞。
“可不是么!”柳湘云爽朗一笑,挥挥手让伺候的丫鬟暂且退下,“我爹那边一收到吏部文书,听说我中了二甲,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在京里置办了这处宅子,连带着家具仆役一应俱全,说是万万不能委屈了咱家的‘进士老爷’。往后你们在京城,若嫌驿馆嘈杂不便,或是想寻个清静地方小聚,尽管来我这儿,厢房多的是!”
陈婉如温声道:“柳伯伯真是心疼姐姐,想得如此周到。说起来,直到今日,我有时清晨醒来,还觉得像在做梦一般,生怕眼前繁华只是一场空幻。那日传胪大典,站在丹陛之下,听着鸿胪寺官员抑扬顿挫地唱名,我的心跳得如同战场擂鼓一般,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的话立刻引起了另外两人深深的共鸣。柳湘云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凤眸闪着兴奋的光彩,迫不及待地接话,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谁说不是呢!我这心啊,到现在想起来还扑通扑通直跳!尤其是三日后骑马游街那日,我的天,我可是真真体会了一把什么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鲜花、香囊、手帕甚至是瓜果,真如雨点般从两旁的茶楼酒肆里抛过来,差点砸晕了我!”她说着便咯咯地笑起来,还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当时躲闪的动作,“还有那些胆子格外大的小娘子们,也不知是哪家的闺秀,尖叫着扔过来的绣工精致的荷包,里面怕是还藏着诗笺呢!可惜啊可惜,咱们是女儿身,接不得这些,不然还真说不定能成就几段流传京城的佳话呢!”
她生动诙谐的描述,配上丰富夸张的表情,顿时惹得一向沉稳的林锦棠和文静的陈婉如都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花厅内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活跃,充满了少女的欢快气息。
林锦棠唇角含着无奈又好笑的笑意,眼神中却慢慢染上几分感慨与深思:“游街之时,确是万人空巷,人声鼎沸,万丈荣光仿佛都集于我们几人一身。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过如此。”她微微一顿,声音轻了些,语气也变得沉凝,“只是…行至中途,我无意间瞧见人群最外围,有几个衣着朴素、甚至打着补丁的小姑娘,她们被挤在后面,只能踮着脚尖,小小的身影在人群中努力地向上探着,她们的眼神…格外的清亮,充满了纯粹的羡慕和一种…我说不出的渴望。就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身上这身红袍,头上这顶簪花,肩上承载的或许远不止是我林锦棠个人的荣辱得失。”
她没有细说连日来需要拜会座师、应对各方同年的交往、乃至某些隐晦的势力试探所带来的心累与疲惫,但那稍纵即逝的凝重与责任感,还是被细心的陈婉如敏锐地捕捉到了。
陈婉如轻轻伸出手,握住林锦棠放在膝上的手,柔声道:“锦棠姐姐说得极是。我们三人能冲破重重阻碍走到今日,实属万幸,心中除了欣喜,更知肩上承载了许多人的期望,尤其是那些或许正以我们为榜样的女子的期望。”她转向柳湘云,眼中闪着温柔而明亮的光,“不过,湘云姐姐方才说的那般热闹景象,我亦感同身受。只是我自来胆子便小,那日骑在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只顾着紧张,紧紧抓着马鞍,生怕一个不稳摔下去,那可就要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了,倒白白辜负了那满街的繁花盛景、万众欢呼了。”她语气略带羞涩与自嘲,但眉梢眼角洋溢的,却是无比真诚的喜悦与满足。
柳湘云闻言,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拿起团扇轻轻点了点陈婉如的肩头:“婉如你啊,就是太谦逊温婉了!三甲第十二名,这是何等亮眼的好成绩!放在任何一届都是足以光宗耀祖的!往后咱们姐妹三人同在京城为官,定要互相照应着,拧成一股绳,看谁还敢小觑了我们女子!”她兴致勃勃地开始规划起来,眼神灼灼生辉,“我已让我爹托人打听过了,翰林院清贵无双,是储相之地,但也最为复杂,讲究资历出身;六部衙门事务繁冗,却能接触实务,手握实权;若是外放做个州县父母官,虽地方辛苦,离京城远,却也能实实在在为民做事,历练一番…我看哪,是各有利弊,各有各的好,就看咱们日后如何经营选择了!”
她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期待与勃勃野心,一如她明艳照人的外表,毫不掩饰对权势地位的向往与自信。
林锦棠看着她神采飞扬、活力四射的模样,心中的那些许沉重与思虑也被这份鲜活之气冲淡了不少,不由莞尔道:“湘云总是这般有主意,消息灵通,思虑周详。无论日后去向如何,前途是坦途抑或荆棘,能得二位姐姐相伴,互相扶持,守望相助,便是锦棠在这陌生京城中最大的慰藉和底气了。”
“这是自然!咱们可是从青州一起杀出来的姐妹,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同!”柳湘云闻言,立刻亲自执起那把白玉酒壶,为三人面前的白玉杯中斟满清澈的酒液,那酒液散发着清甜的梨花香气,“来!这第一杯,贺我们金榜题名,寒窗苦读终得回报,心愿得偿!”
“第二杯,”陈婉如也欣然举起杯,温婉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动人的红晕,声音虽柔却异常坚定,“愿我们姐妹情谊长存,无论日后身处何地,身居何职,皆能不忘初心,不失本真。”
林锦棠看着眼前两位性情各异却同样出色的挚友,一个如盛夏骄阳,灿烂夺目,热情奔放;一个如春日暖泉,温润宜人,细腻通透。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暖流与力量,那些荣耀、压力、审视、期待,在此刻都化为了坚定前行的动力。她郑重举杯,目光清澈而坚定,望向窗外广阔的蓝天:
“第三杯,愿我辈女子求学上进之路,自此能越走越宽,愿我等不负此生所学,不负时代所期,亦能为他日更多女子读书明志,略尽绵薄之力!”
三只精致的白玉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如同她们此刻澎湃涌动的心潮。佳酿入喉,清甜微辛,正如她们此刻复杂而激动的心情。
窗外,京城午后的阳光正好,温暖而明亮,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柔和地洒在三位年轻女进士的身上。在这距家乡千里的帝都,故知重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而在这份喜悦之下,更有一种携手并进、互相扶持、共赴前程的豪情与默契在默默滋生,缓缓流淌。她们知道,波澜壮阔的官场生涯即将展开,属于她们的故事,才刚刚翻开崭新的篇章,未来的每一步,都将走得更加坚定,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