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铨选的结果,终于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正式颁布。旨意下达之日,京城各处驿馆、会馆乃至新置的宅院里,不知多少颗心悬在半空,又不知多少声或欣喜或失落的叹息响起。
消息最先传到的是柳湘云购置的榆钱胡同宅院。这日清晨,天色澄澈,院中海棠绽蕊,雀鸟鸣啾,一派生机盎然。彼时,三位姑娘正坐在花厅内品茗闲谈,面前摆着几样精致的江南茶点,看似悠闲,实则各自心中都绷着一根弦,茶汤滋味入喉,竟似有些尝不分明。
当柳家派在京中打理事务的老管家柳忠手持吏部文书,满面红光、步履生风地疾步穿过庭院进来时,厅内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三人几乎同时放下了手中的越窑青瓷茶盏,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卷系着黄绫、盖有吏部鲜红朱印的文书。
“小姐!喜讯!吏部的授官公文到了!”柳忠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恭恭敬敬地将文书高举过顶,呈到柳湘云面前。
柳湘云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镇定,但接过文书时那微不可察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澎湃激荡。她定了定神,迅速展开卷轴,目光如电般扫过那些墨迹未干的端庄楷书。随即,那双总是流转着明媚光彩的凤眸中骤然迸发出更加耀眼的光彩,唇角再也抑制不住地向上高高扬起,朗声笑道,声如碎玉:“好!好一个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正六品!正合我意!”
她豁然起身,昂首挺胸,看向两位好友,神采飞扬,语气中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酣畅与自豪:“兵部职方司,掌天下舆图、城隍、镇戍、营操、武职官之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及军旅之简阅、考验等事!虽不比那些只会清谈玄理、吟风弄月的翰林官风雅,却最是务实、最关乎国计民生!正可让我一展胸中抱负,叫那些迂腐之人好好看看,女子并非只能困于闺阁、吟风弄月,于军国实务、边疆经略,同样可堪大任,不让须眉!”她言语爽利,掷地有声,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职方司那布满舆图、卷帙浩繁的案牍之间,运筹帷幄,核查军功,参赞军务的场景,一股“巾帼何必让须眉”的豪情壮志油然而生。这个职位,既能接触帝国最核心的军务机要,又不必直接投身沙场厮杀,且需行事果决、心思缜密、眼界开阔之人,与她外朗内细、精明强干的性格和商贾之家带来的务实开阔眼界极为相配。
林锦棠与陈婉如闻言,立刻起身,由衷地道贺。林锦棠笑容温煦:“恭喜湘云!此职雷厉风行,权责清晰,确是你的风格,于万千职位中觅得此缺,亦是你的机缘与本事。”
话音刚落,陈婉如的贴身丫鬟小荷也气喘吁吁地提着裙摆跑了进来,小脸激动得通红,手里同样捧着一份形制相仿的文书:“小姐,小姐!咱们的也到了!是礼部来的差爷亲自送到驿馆的!”
陈婉如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接过文书,动作轻柔而略带紧张地展开,目光一行行仔细扫过那决定她命运的墨字。渐渐地,她温婉清秀的脸上浮现出惊喜与安心的笑容,紧握文书的手指微微放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轻声道:“是太常寺博士…从七品…职掌辨五礼之仪式,奉祭品,荐馔斋戒,赞导祭祀礼乐之事…”
她抬起眼,眸中如水般清澈,满是知足与欣慰:“虽品级不高,但能留在京中,与典籍礼法、钟鼎彝器为伴,于庄严肃穆中钻研古礼,于清净中恪尽职守,守护国之仪轨,正是我心之所向,再合适不过。”太常寺博士,负责国家最高等级的祭祀礼仪的研究、制定与执行,需要极为深厚的学识底蕴、沉稳持重的性格、一丝不苟的态度和对古老礼法的由衷敬畏之心,与陈婉如博闻强记、沉静端方、恪守礼制的特质不谋而合。这个职位,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一般,虽无显赫权势,却自有一份超然于俗务的雅致与清贵。
“恭喜婉如!”柳湘云快人快语,真心为她高兴,“这差事清贵雅致,最是符合你的性子!日后宫中春秋大典、天地祭祀,说不定我们这些外官还得仰仗陈博士你来指点礼仪规程呢!”说得陈婉如脸颊微红,连连摆手,羞赧中带着喜悦。
最后,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林锦棠。她的官职早已明确,一甲三名依祖宗旧例直入翰林院:林锦棠授翰林院修撰,正六品,乃清贵无匹的储相之阶。
林锦棠感受到她们的目光,唇角含着一抹沉静的微笑,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但细看之下,那沉静中却比往日多了一份厚重的责任与如履薄冰的审慎:“我与婉如皆算得偿所愿,只是日后,你我三人分属不同衙署,各有职司忙碌,怕是难得再如眼下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时常相聚了。”
柳湘云走到她身边,难得收起了平日的跳脱,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带上了一丝难得的郑重:“锦棠,你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翰林院修撰,清要之极,是真正的储相之材,将来是要入阁拜相、辅佐君王的!你的前程与我们不同,肩上的担子和四周的目光自然更重。那翰林院看似清静风雅,实则是天下英才汇聚之地,亦是朝堂波澜的源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她虽性格外放,但对朝局人情却有着商人家庭熏陶出的敏锐洞察,“不过你放心,咱们姐妹三人,虽不在同一衙门,但终究同气连枝,都在京城。兵部、礼部、翰林院,日后公务上千丝万缕,总有互相帮衬、互通声气的时候!谁敢欺负你学问好,我先用兵部的舆图砸他!”她试图用玩笑缓解些许凝重的气氛。
陈婉如也柔声附和,目光充满支持:“湘云说得是。锦棠姐姐身在翰林,关乎的不仅是个人前程,更是天下士林对我辈女子的观感。你每行一步,皆具深意。任重而道远,但绝非独行。”
林锦棠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方才那一丝孤寂感,她郑重点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我明白。翰林院乃清华之地,修国史、掌制诰、备咨询,关乎朝廷体统文脉,学问文章、德行操守半点马虎不得。我必当宵衣旰食,竭尽所能,精益求精,不负圣恩,不负十年苦读,亦不负我等女子今日破局之艰难。”她的语气平和温润,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力量。
至此,三人的前程已然分明: 柳湘云,授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正六品),以其刚烈明敏、务实敢为之姿,投身军国实务,志在证明女子于朝堂庙堂亦有经世致用之才,巾帼从不让须眉; 陈婉如,授太常寺博士(从七品),以其博学沉稳、端雅守礼之质,执掌邦国礼乐祭祀,于庄重雅致中安守本心,恪尽职责,守护文明薪火; 林锦棠,授翰林院修撰(正六品),以其探花之才,身负众望,入储相之阶,于清贵与压力中,步步为营,开启更为漫长的学识、德行与政见的积累与历练,前途远大却亦步步惊心。
三条截然不同、各有千秋的道路,在她们面前铺展开来。她们不再是同赴考场的学子,而是即将踏入不同衙门的朝廷命官,即将面对不同的挑战与机遇。喜悦之余,淡淡的离愁别绪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交织在一起,充盈在花厅之中。
“好了!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柳湘云最先从这略带感伤的氛围中挣脱出来,她本就是爽利性子,当即再次举起手边的酒杯,朗声道,打破了沉寂,“今日一聚,既是庆贺我等金榜题名后正式授官,也算为咱们姐妹明日即将各赴前程钱行!明日之后,便当恪尽职守,为民效力。但无论身在何处,位居何职,切记,我们永远是青州一同杀出来、共过患难的姐妹!这情分,断不会因官职变迁、距离远近而更改!”
“一言为定!” “同心协力,互为依仗!”
三只酒杯再次坚定地碰在一起,声音清脆悦耳,仿佛许下了郑重的诺言,余音绕梁。明媚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将三位新晋女官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厅外广阔的天空,坚定而明亮,已然投向了各自即将奔赴的、充满未知、挑战与无限机遇的前程。官袍加身,是荣耀,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她们的故事,即将在各自的舞台上,翻开全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