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翰林院的庭院染上一层肃穆的金黄,银杏叶片片飘落,铺满青石甬道。午后的阳光斜斜透过雕花窗棂,在值房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林锦棠正凝神校勘着一卷关于前朝漕运利弊的奏疏摘要,朱笔悬停,斟酌着一个用词是否精准,全然沉浸在那远去的时空与纷繁的政务之中。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极力克制的叩门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林修撰?叨扰您片刻。”是门房老苍头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同于往常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气。
“请进。”林锦棠微微蹙眉,搁下笔,心下微诧。寻常这时辰,少有人来打扰。
老苍头小心地推门而入,手中竟捧着一个不小的、用厚实油纸和粗麻布紧密包裹、捆扎得极为结实行李。那包裹看着颇有分量,边角处微微磨损,沾着些许尘土,显是经过长途跋涉。他脸上堆着恭敬又略带与有荣焉的笑容,小心禀道:“修撰大人,刚有几位从山东青州府来的客商,风尘仆仆的,说是受您家中至亲郑重所托,一路精心保管,定要亲手将此家书包裹送到您手上。小老儿不敢怠慢,已细细查验过,确是家信土产,绝无妨碍。”
青州来的客商?必是虎子哥哥归家后,特意托付了往来京城与山东的可靠商队!林锦棠心下一暖,立刻起身,郑重地双手接过。那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压在手心,仿佛盛满了千里之外的重量与牵挂。她温言向老苍头道谢,额外从荷包里抓了一把大钱塞给他,“有劳老伯,拿去打些酒喝,驱驱寒气。”
老苍头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哎呦,多谢修撰大人赏!您真是客气!您忙,您忙!”说着,躬身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将门带拢。
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林锦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书案前,指尖竟因期待而有些微颤。她小心地将包裹放在案上,解开那捆得紧紧、甚至打了死结的麻绳,仿佛在解开一份珍贵的礼物。一层层展开防潮的油布和粗麻布,一股混合着干果甜香、酱菜咸香以及阳光晒过的棉布特有的干净气息,扑面而来,瞬间盈满了整间值房。
最先跃入眼帘的,是放在最上面的一封厚厚的信。信封是较为厚实的毛边纸,上面是一手端正有力、略显拘谨却每一笔都看得出是认真练过的楷书——是堂兄林虎的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小心地用裁纸刀挑开那枚结实的、印着模糊纹路的火漆印。信纸厚厚一沓,展开来,果然是林虎那沉稳可靠的笔触:
“锦棠妹妹如晤:兄已于上月朔日安然归抵乡里,家中一切安好,祖父康健,叔父婶母亦精神矍铄,万勿挂念。京中诸事,尤其是妹妹金榜题名、琼林赐宴、御街夸官之盛况,兄已悉数禀告高堂及阖族亲长。闻之,举家欢腾,祖父更是连日开怀,于祠堂焚香泣告先祖,言我林家积善有余庆,门楣光耀,皆赖棠儿之奋勉……”
林虎在信中细细描述了官差报喜那日村里的沸腾景象,鞭炮震天,乡邻盈门,牌坊的选址与兴建进度,县令、学政及乡绅名流如何络绎不绝地登门道贺,言语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自豪与激动。随后,他的话锋转为深沉的温情:
“叔父(林大山)听闻京中种种,尤为激动,连日眼眶泛红,沉默寡言时多,然每每提及妹妹,则容光焕发。彼反复嘱我,定要代笔,将其言一字不差告知于你。叔父言道:‘棠儿,爹……爹心里欢喜,地里庄稼也好,粟米快收了。豹子近来也大有长进,肯下力气干活了,你莫要惦记他。你在那京城……天子脚下,当差定然辛苦,要……要吃饱穿暖,夜里看书莫太晚,身子骨最要紧。家里都好,都好。’(叔父自妹妹中举后,便暗下决心,如今已能认得许多字,常于灯下持妹之家书默默辨认,只是书写艰难,笔重如山,故仍由我代书,然此皆叔父肺腑之言。)”
看到这里,林锦棠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仿佛看到父亲沉默地坐在昏黄的油灯下,粗糙皲裂的手指一个个费力地点着信上的字,眉头因专注而紧锁,那份深沉的、不擅表达的父爱,透过林虎朴实无华的转述,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又暖又酸。
接下来是母亲赵氏那充满生活气息的、絮絮叨叨的关爱,显然也是林虎转述,却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母亲的原话和语气:
“婶母自得知喜讯,日夜牵挂,又喜又忧。喜者,吾女才华得展,光宗耀祖;忧者,京华米贵,居大不易,恐我儿衣食有缺。日夜赶工,为你捻线纺布,缝制里外全新棉衣裤两套、厚袜数双,鞋垫若干,皆已反复浆洗晾晒,柔软妥帖,嘱你务必不可俭省,及时添换。知你素喜甜食,尤爱旧日滋味,今秋后院那棵老棠梨树果繁味甘,异于往年,婶母特精选硕大完好的,一半仔细曝晒成干,一半以今秋新采的野枣花蜜细细渍了,小火慢熬,收尽蜜汁,皆是你旧日所爱之味。另附婶母亲手所腌酱瓜、酸芥菜、糖蒜各一小瓮,皆用厚陶密封,小心搬运,应无破损,乃家乡风味,聊解我儿乡愁,亦可分赠同僚尝鲜。”
信的末尾,笔迹骤然一变,虽依旧能看出是努力写得端正,但架构略显松散,笔画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却未能臻至圆融的稚拙之气——正是弟弟林豹的字迹。他确是上过几年学堂,只是天赋不在举业:
“姐:展信佳。虎子哥归家,盛述京华之况、姐之荣光,弟闻之,与有荣焉,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恨不能插翅飞往京师,一睹姐姐风采。姐才冠群伦,蟾宫折桂,实至名归,足慰寒窗十载之艰辛(此句怕是豹子从哪本闲书上背来,用得颇为得意)。弟愚钝,虽也曾诵读诗书,然终非科举之材,如今安心务农,协助大伯与父亲打理田产,侍奉祖父,亦觉踏实畅快,姐勿以家事为念,专心王事。另:今冬雪后初晴,于后山猎得肥硕野兔一只,皮毛甚丰厚,已寻人硝制妥当,为姐制成暖手捂一对,天寒笔耕时笼于袖中,可暖手驱寒,免生冻疮。弟 豹 谨书”
在这段文字旁,还有林虎一行细密的小字备注:“豹子为写此信,关门练习十余日,废纸无数,墨汁耗尽半瓶,非要自己写不可,不肯让我代笔。虽字拙,然情真,妹当体谅。”
捧着这封汇聚了全家深情的信,林锦棠的泪水止不住地滑落,她甚至顾不上去擦,任由其打湿衣襟。她能清晰地想象出:虎子哥端坐灯下,认真代笔转述时的严谨模样;父亲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反复斟酌想对女儿说的每一句话,然后磕磕绊绊让虎子写下的笨拙与真挚;母亲在灶间和灯下忙碌不停,将无限的牵挂与疼爱一针一线、一糖一蜜地缝制腌制进去;还有豹子那孩子气的执拗,明明读书作文非他所长,却偏要憋着一股劲,关起门来一遍遍练习,非要亲自给“了不起的姐姐”写一封信的笨拙与真诚……千里之外的家的气息,如此鲜活地扑面而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放在一旁,仿佛那是极易破碎的珍宝,然后继续解开包裹。果然,里面是母亲沉甸甸的、无所不至的爱:柔软厚实、针脚细密的新棉衣袜,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新香气;几个小巧却结实的陶罐,封口用油纸蜡封得严严实实;那个扁平的竹篾匣子里,铺着雪白的桑皮纸,上面一片片琥珀色、半透明的棠梨蜜饯晶莹剔透,蜜香与果香交织,诱人无比;一旁是硝得软和、内衬软布的兔皮手捂,针脚略显粗犷却结实耐用;还有堂姐秀儿精心绣制的竹报平安图样荷包和并蒂莲鞋垫,配色雅致,绣工精巧。每一样东西,都带着家乡阳光、风土和亲人手掌的温度与气息。
她拈起一片蜜渍棠梨,放入口中。那熟悉的、酸甜交织、软韧适口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缓缓咽下,喉间心底都涌起一股暖流,眼眶又不由自主地热了。这滋味,是童年院落的秋阳,是故园无法替代的风物,是母亲毫无保留、倾其所有的疼爱。
浓浓的思乡之情如潮水般包裹了她,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酸涩与茫然的孤独,而是被家人的骄傲、理解与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填满的温暖与踏实感。她摩挲着柔软的内衬,嗅着蜜饯的甜香,看着弟弟那努力想写得漂亮却依旧稚拙的字迹,只觉得一股坚实而澎湃的力量从心底最柔软处升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将连日来案牍劳形的疲惫、官场周旋的孤清悄然驱散。
她将家书仔细叠好,与那对兔皮手捂、秀儿姐的荷包鞋垫一同珍重地放入抽屉深处。然后,将几个沉甸甸的吃食陶罐也妥善收在书案下的阴凉处,只留那一竹匣棠梨蜜饯在案头,揭开盖子,让那甜蜜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
重新坐回案前,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丝熟悉而温暖的乡味让她纷扰的心境渐渐沉淀,变得无比平和而坚定。她提笔蘸墨,目光重新落回那繁复艰深的漕运条例上,神情却愈发沉静专注,眸中闪烁着比之前更加清澈和执着的光芒。
她知道,在这条遍布挑战、孤寂与诱惑的漫长仕途上,她从不孤单。她的根,深深扎在青石村那片朴实温暖的土地里;她的盔甲,是家人用最笨拙又最真挚的爱意一点一滴编织而成的。这份遥远的牵挂,是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更是她面对一切风浪时最坚硬的盾牌与最持续的源泉。为了他们沉甸甸的期望,也为了不负自己寒窗十年的志向与初心,她更要在这清华与机要并重的翰林深苑中,沉心静气,步步踏实,稳稳地走下去。笔尖下的文字,仿佛也因此汲取了力量,愈发显得沉凝、清晰,有了不一样的温度与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