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在窗棂上缓缓移动,光斑渐渐拉长,变得愈发柔和。值房内,甜暖的香气与墨香奇异地交融,营造出一种宁静而温馨的氛围。林锦棠并未立刻沉浸回漕运条例之中,她允许自己在这份突如其来的乡情包裹中多沉浸片刻。
她轻轻抚摸着那对兔皮手捂,硝制得十分柔软,内里衬着细软的棉布,针脚虽不如母亲和秀儿姐那般细密均匀,却透着一股笨拙的认真劲儿,显然是林豹那小子自己动手缝的。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粗手粗脚地拿着针线,皱着眉头,可能还被针扎了几下,却固执地要亲自为姐姐做完的模样。这让她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她又打开那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里面并非空无一物,竟装着几枚温润光滑的鹅卵石,上面用墨笔细细画了歪歪扭扭的笑脸,还有一个极小的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粒饱满的、据说能安神的酸枣仁。这定是秀儿姐和母亲怕她在京中思虑过重,悄悄备下的。这些细微处的关怀,如春雨般,无声地滋润着她因案牍劳形而略显干涸的心田。
目光再次落回那碟棠梨蜜饯上,她忍不住又拈起一片。这一次,她细细品味着。蜂蜜的甜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棠梨微涩的后味,咀嚼间,果肉的纤维感依旧,带来十足的满足感。这不仅仅是零嘴,这是母亲将秋天的丰收、阳光的暖意、还有无尽的牵挂,一同封存起来的滋味。
思绪不由飘远。她想起小时候,每到棠梨成熟的季节,她总会眼巴巴地望着后院那棵老树。母亲便会笑着敲下最饱满的果子,一部分当时鲜吃,酸得她皱紧眉头,另一部分便精心晒制或蜜渍起来,留到冬日。那时家境寻常,这些蜜饯便是她苦读时最好的慰藉,常常是背下一篇难懂的文章,才能奖励自己一小片。如今,她已是翰林院修撰,母亲却依然记得她最爱这一口,不远千里,将这份甜蜜与牵挂送来。
这份认知让她心中暖流涌动,几乎要溢出眼眶。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缓缓压下。这份厚重的爱,不应只化为思乡的愁绪,更应成为她前行的力量。
她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纸,并未继续处理公务,而是提笔给家中回信。
“父亲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虎子哥托人携来之家书并各色物品,今日已安然收到。见字如面,反复捧读,如聆亲训,悲喜交集……”
她详细描述了收到包裹时的欣喜,每一样物品都提到了,盛赞母亲的巧手与精心,父亲的牵挂让她倍感温暖,豹子弟弟的字进步很大,手捂非常实用,秀儿姐的绣活越发精湛。她报喜不报忧,只言在京中一切安好,翰林院诸事顺遂,上官和蔼,同僚友善,请父母万万放心。她甚至幽默地写道:“……棠梨蜜饯滋味极佳,同僚闻香询问,女儿吝啬,只予一片品尝,彼皆赞不绝口,羡女儿有慈母如此。”
她又特意另附一页给林豹,夸奖他的手捂做得暖和,字也写得认真,鼓励他安心务农也好,读书明理也罢,都要脚踏实地,孝顺父母祖父,家中田产事务,多多帮衬大伯与父亲。最后不忘叮嘱:“……习武强身是好,然山中狩猎,务必谨慎,安全为上。”
写完家书,仔细封好,她感觉心中的情感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变得更加沉静而充实。她将回信放在一旁,预备明日托可靠的驿使寄送。
此时,夕阳的金辉已染红了窗纸。她将那片吃完蜜饯后略粘的手指细心擦拭干净,目光再次落回那卷漕运档案上。
奇妙的是,先前觉得有些枯燥繁琐的条文,此刻再看,似乎有了不同的意义。那些关于粮船调度、河道疏浚、损耗规定的文字,不再只是冰冷的规则,其背后关联着无数像她家乡青石村那样的地方,关联着田地里辛勤耕耘的农夫,关联着需要漕粮供给的边镇将士,也关联着千家万户的温饱生计。
她想起父亲信中说“地里庄稼也好,粟米快收了”,想起母亲制作的这些食物来之不易。她如今身处此地,校勘这些文书,学习起草政令,不正是为了能让更多的“庄稼”得以丰收,能让更多的“粟米”能顺畅地抵达需要它们的地方,能让天下更多的父母,不必过度忧心儿女的温饱吗?
这份源于小家、源于泥土的深切感悟,让她对自身的职责有了更接地气、也更深刻的理解。她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思考也愈发深入。笔尖下的批注,不仅关乎文字准确,更开始下意识地思考其背后的民生影响与执行利弊。
窗外,暮色渐起。值房内,那盏青灯再次被点亮,与案头那碟金色的棠梨蜜饯一同,温暖地照亮着伏案疾书的身影。家乡的味道慰藉了乡愁,更化作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与清晰的前行方向。她知道,她承载着的,不仅是家族的荣耀,更是无数如她家人般的平凡百姓对安居乐业的期盼。而这,正是她所有学问与努力的最终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