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声还在柳河驿的街巷间回荡,青帷马车已驶出“平安客栈”的后院。林虎仔细检查了车辕和马具,周安将行李安置妥当,林锦棠最后看了眼二楼那间亮了大半夜的客房窗口,转身登车。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空寂的回响,将这座尚在沉睡的小镇留在身后。
东南官道明显宽阔了许多,路面用大小均匀的青石铺就,两侧栽植的槐树亭亭如盖。越往淮安方向,运河的气息便愈浓。先是零星的水塘,接着是交错的水网,最后运河主干道如一条鳞甲闪烁的巨蟒,与官道若即若离地并行。水面上千帆竞渡,漕船沉重的吃水线清晰可见,盐船白帆如云,客船雕梁画栋,间或有官船旌旗招展,在晨雾中破浪而行。
“漕粮三年清一次账,今年正是大比之年。”周安望着窗外连绵的船队,低声道:“这些船多半是往淮安漕运码头集结的。公子请看,那几艘吃水特别深的,定是满载的漕船。”
林锦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几艘巨大的漕船正由纤夫拉着缓缓前行。那些纤夫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弯成一张弓,号子声低沉有力,与德州的漕工并无二致。她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道:“在清浦县时,那位王员外郎说过,漕粮转运最易滋生弊端。单是‘淋尖踢斛’一项,就不知要多收多少粮食。”
周安会意点头:“‘踢斛’之弊,历朝历代屡禁不止。仓场胥吏在量米时故意踢动斛具,让堆尖的米粮洒落,这些‘洒地粮’照例要百姓补足。一斛多收三升,一船就是数十石...”
话音未落,马车忽然减速。前方出现了一道税卡,几个税吏正在盘查过往商旅。一个贩运丝绸的商队被拦下,税吏拿着铁尺在货箱上敲敲打打,为首的商人急忙塞过一锭银子,这才被放行。
“这是淮安府的常关。”周安低声道,“各地税卡林立,已是常态。”
轮到他们时,周安取出早已备好的路引和勘合文书。税吏仔细查验了文书,又打量了一番车内:“湖州士子林瑾?往淮安游学?”
“正是。”林锦棠欠身答道,声音清朗从容。
那税吏目光在车内扫视一圈,落在林锦棠随身携带的书匣上:“带的什么书?”
“一些经义典籍,还有晚生自己的读书笔记。”林锦棠坦然打开书匣,露出里面的《论语集注》和几册手稿。
税吏随意翻了翻,见确实都是寻常书籍,这才挥手放行。马车缓缓通过税卡,林虎轻抖缰绳,加快了速度。
“这些税吏眼睛毒得很。”周安轻声道,“方才那商人塞的是五两银子,若是生面孔,怕是要翻倍。”
林锦棠默然点头。这一路上的见闻,让她对“天高皇帝远”有了更深的理解。皇权虽重,但在这些细碎的日常中,真正直接作用于百姓的,往往是这些手握微末权柄的胥吏。
正午时分,他们在路边的茶棚歇脚。这里离淮安府城已不足三十里,茶棚里坐满了各色人等。邻桌几个商人模样的正在高谈阔论:
“...今年漕粮改由永丰仓转运,听说光这一项,就得多花两千两银子打点。”
“两千两?你那是老黄历了!漕运衙门的李书办新纳了房小妾,没有三千两下不来!”
“啧啧,这漕运上的生意是越发难做了...”
另一桌坐着几个文士打扮的人,也在议论:
“听闻新任漕运总督不日就要到任,这位可是个铁面人物。”
“铁面?在这淮安地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漕运上的利益,岂是一个总督能撼动的?”
林锦棠默默听着,将这些只言片语记在心里。淮安府的情况,果然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歇息完毕,再次上路时,周安特意嘱咐:“公子,进城后我们住迎宾客栈。那里来往士子多,不易惹人注意。只是...”他顿了顿,“府城不比州县,各方耳目众多,公子若要外出,务必让林护卫随行。”
林虎接口道:“我已经看好路线,客栈后门临着小巷,若有情况,可以从小巷撤离。”
林锦棠看着二人周密安排,心中感动,却也不无忧虑。她取出那枚象牙腰牌,在手中摩挲着。这枚可以直通内书房的腰牌,既是护身符,也可能成为催命符。用得不当,反而会暴露身份。
申时三刻,淮安府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青灰色的城墙巍峨耸立,蜿蜒如龙,城楼高耸,垛口整齐。护城河宽阔如带,吊桥高悬,城门口车马行人排成长龙,正在接受盘查。
越是接近这座漕运重镇,林锦棠的心情越是沉静。她想起清浦县那个卖炊饼的老汉,想起德州码头的苦力,想起清水洼争水的农户,想起茶棚里战战兢兢的王老四...这些面孔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让她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公子,要进城了。”林虎的声音从前座传来。
林锦棠整了整衣冠,将腰牌仔细收好。车帘晃动间,可以看见城门口持戈而立的兵士,还有那些在人群中穿梭、目光锐利的便服差役。
她知道,踏入这座城门,就意味着踏入了一个更加复杂的棋局。这里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慎,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斟酌。但经过这一路的历练,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在翰林院中埋首典籍的修撰了。
真实的民生疾苦给了她沉静,官场的暗流教会她谨慎,而心中那份经世济民的初心,则让她在这重重迷雾中始终保持着清晰的方向。
马车缓缓驶过吊桥,城洞的阴影笼罩下来。在明暗交错间,林锦棠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淮安府,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