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城的喧嚣,在马车驶出幽深的城门洞的瞬间,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扑面而来。那不仅仅是声音的洪流,更是一种近乎实质的、混杂着繁华、躁动与某种无形压力的气息。
入目所及,街道宽阔远超德州,可容四辆马车并行。两侧店铺鳞次栉比,飞檐斗拱,描金彩绘,极尽奢华。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粮行前车马簇拥,盐号的匾额厚重沉实,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垄断气息。茶楼酒肆更是人声鼎沸,跑堂的吆喝声、食客的谈笑声、说书人的醒木声,与远处运河码头隐约传来的号子、纤歌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庞大而混乱的城市交响。行人摩肩接踵,服饰各异,有身着苏锦杭绸、手持折扇的富商,有步履匆匆、眼神精明的帮闲管事,有身着各色号衣的衙门胥吏,也有粗布短打、面色疲惫的苦力脚夫,甚至还能看到几个深目高鼻的番商,在通译的陪同下穿行于市。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刚出笼的肉包子香、糖炒栗子的甜腻、运河水的湿腥气、骡马留下的骚味、女子胭脂水粉的幽香,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属于巨额金银流转所带来的、冰冷而诱人的铜锈气息。
林锦棠一行并未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主街久留。林虎熟练地操控着马车,接连拐入几条相对狭窄、安静的街巷,最终停在了一家匾额上书“悦来客栈”的店门前。这客栈位置不算顶好,离最繁华的市口有些距离,但门面干净,青砖灰瓦,透着一种朴素的稳妥。正如周安所探,往来多是些身着儒衫、背负书箱的士子,他们这一行三人混迹其中,恰如滴水入海,毫不引人注目。
安顿下来后,周安便悄然出门,去寻他在此地的一些故旧关系,打探风声。林锦棠则留在二楼的客房内,推开临街的窗户,默默观察。她注意到,即便是这条相对僻静的街巷,也并非世外桃源。不时有穿着皂隶号衣的衙役按刀巡逻,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面;也有一些看似闲汉,却眼神灵活、步履轻快的人在巷口晃悠,像是在留意着什么。
“这淮安府,果然是龙潭虎穴,看似繁华,实则戒备森严,暗哨遍布。”林虎站在她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军旅中人特有的警觉。
林锦棠微微颔首,指尖轻轻划过窗棂上细微的灰尘,“无妨,我们依计行事,静观其变。越是如此,越说明此地有不欲人知之事。”
次日,林锦棠决定前往漕运总督衙门投递文书,完成观风翰林表面上的“公干”程序。她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士子打扮,只带了更为老成持重的周安,持着那份盖有翰林院印信的勘合文书,前往位于城东运河畔的漕运总督衙门。
漕衙气象,果然非同凡响。朱漆大门高阔,门前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栩栩如生。身着号衣、持着兵刃的守卫分列两侧,眼神冷峻。门前的广场以青石板铺就,宽阔异常,此刻却几乎被各式车马塞满。装饰华美的马车、载着沉重箱笼的骡车、以及各色官轿混杂其间,等候接见的官员、办理公务的胥吏、还有那些看似低调却气息不凡、前来打点关系的商贾络绎不绝,形成了一道无声却压力十足的风景。人人脸上都带着或焦急、或恭谨、或深不可测的表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压抑感。
林锦棠递上文书,门房内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胥吏接过,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当看到“翰林院”字样时,眼神微动,但态度依旧不咸不淡,只依规矩将他们引到门房旁一间狭小的偏厅等候。偏厅内已坐了七八个人,个个屏息凝神,连咳嗽都压着声音,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偶尔有穿着青色官袍的书办手持名帖出来唱名,被叫到的人便如蒙大赦般赶紧起身,整理衣冠,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跟着进去,仿佛不是去禀见上官,而是去赴一场生死未卜的审判。
枯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腿脚都有些发麻,才听到书办唱到“湖州士子林瑾”。林锦棠整了整衣袍,随那书办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签押房。接见的是一名姓王的六品经历,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白微须,坐在书案后,头也未抬,只淡淡道:“文书放下吧。”
待林锦棠依言放下文书,他才抬起眼皮,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带着审视,语气平淡无波:“林修撰观风之事,本部堂已有耳闻。淮安地界,关系漕运、盐政之根本,乃朝廷命脉所在,情况特殊,非比寻常州县。”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还望修撰谨言慎行,明了自身职分。若有需求,可循例向淮安府衙或本地学政衙门咨询请教,切勿擅自探问、干扰漕务、盐务,此乃朝廷重地,规矩森严,不容有失,望你好自为之。” 这番话,看似例行公事的告诫,实则界限划得清清楚楚,警告意味十足,直接将他们排斥在核心事务之外。
林锦棠面色平静,躬身行礼,语气谦和却也不卑不亢:“下官明白,定当恪守本分,谨记大人教诲,不敢稍有逾越。”
从漕运衙门那压抑的氛围中出来,周安才低声道:“公子,漕衙这边,戒备森严,对我们颇为防范,几乎是拒之千里。”
“意料之中。”林锦棠望着衙门外依旧熙攘的人群,目光深邃,“我们本就是闯入者,他们自然不愿我们触及根本。不过,这番敲打,这森严的壁垒,反倒让我更想看看,这‘不容有失’的华丽外袍之下,究竟包裹着怎样的躯体。”
两人并未直接回客栈,而是信步来到与漕运总督衙门相隔不远的一处码头区。这里比德州码头规模宏大数倍,设施也更加齐整,泊位分明,苦力搬运似乎也更有条理。但那种无形的等级壁垒、监工手中挥舞的皮鞭、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疲惫感,却与德州如出一辙,甚至更为深刻。巨大的漕船如同沉睡的巨兽,桅杆如林。林锦棠特别注意到,除了身着“漕”字号衣的力夫和监工,还有一些身着藏蓝色劲装、腰挎短棍、眼神格外警惕的人在码头上巡视,周安低声告知,那似乎是盐漕总督麾下亲辖的盐丁,负责稽查私盐,权力不小。
他们在码头外围寻了一间客人众多、看起来三教九流混杂的“望河茶肆”,在二楼一个临窗却能观察整个大堂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普通的龙井,几样本地点心,看似歇脚品茗,实则耳听八方。
茶肆内人声鼎沸,烟雾缭绕。跑堂的提着长嘴铜壶穿梭如织,茶客们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很快,邻桌几个看似常年在码头揽活的小商贩的谈话,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一个瘦小精悍、眼珠乱转的汉子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哥几个听说了没?永丰仓那边,前几日上头突然派人盘库,动静不小,据说……嘿嘿,查出来亏空了好大一笔!”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面相憨厚的男子脸色一变,急忙伸手虚掩:“王老五!你找死不成?这事也是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胡吣的?小心隔墙有耳,把你抓进去吃牢饭!”
那被叫做王老五的瘦小汉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灌了口粗茶:“张大哥,你也忒小心了!这事街面上都传遍了,还能瞒得住谁?都说新来的那位总督爷,年轻气盛,正要拿这事开刀,杀鸡儆猴呢!”
另一个脑满肠肥、穿着绸衫的胖商人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的瓜子,慢悠悠道:“立威?谈何容易!永丰仓那是什么地方?里面的水,深得能淹死龙王!上上下下,牵扯了多少位老爷?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条利益链拴着?我看啊,最后多半还是雷声大,雨点小,找个把没背景的替罪羊顶缸了事,糊弄过去就算完。”
“唉,”王老五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只是苦了咱们这些指望着运粮过活的小虾米,层层扒皮,道道克扣,运一趟粮,到手里还能剩下几个大子儿?连养家糊口都难!”
胖商人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能顺顺当当把粮食运到,平平安安拿到该结的款子,就该烧高香了!忘了去年城西老赵家那船粮了?不就是因为不肯多交那份‘漂没银’,结果好端端的船,偏偏就在清江浦那平缓水道‘意外’搁浅沉没了?船毁粮沉,血本无归啊!到哪儿说理去?”
“漂没银?”林锦棠心中默念这个词汇,这与她在翰林院典籍中看到的,指漕粮运输途中合理损耗的官方名目,似乎已然异化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带有强制性的陋规,成了盘剥的又一利器。
另一桌,几个穿着体面、像是衙门中低层书办模样的人,也在低声交谈,声音虽刻意压低,但在嘈杂环境中,仍有些许飘入林锦棠耳中:
“户科的刘主事这回怕是悬了,永丰仓的窟窿,他那个位置,首当其冲,怕是填不上了。”
“也怪他自个儿,胃口太大,吃相太难看了,一点不留余地,能不被人盯上?”
“哼,未必是他一个人能吃下那么大的数目,上面难道就没份?我看啊,是有人想借这把刀,把他挪开,好换自己人上去顶那个肥缺……”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祸从口出!这地方人多眼杂,喝茶,喝茶……”
周安与林锦棠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永丰仓亏空,看来并非空穴来风,而且似乎已在淮安官场内部引发了暗流汹涌,各方势力正在博弈。
就在这时,茶肆门口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几个身着漕运衙门深色号衣、腰挂铁尺的胥吏,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为首一人约莫三十多岁,面色倨傲,眼神凌厉,扫视堂内,带着一股官家特有的威压。原本喧闹的茶肆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茶客下意识地低下头,或移开目光。掌柜的如同见了祖宗,连忙从柜台后小跑出来,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赵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里面雅间请!早就给您预备好了上等的雨前!”
那被称作赵爷的胥吏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在茶肆内缓缓扫过,掠过林锦棠这一桌时,那锐利的眼神似乎在她和周安身上刻意停留了那么一瞬,虽然短暂,却带着一种审视与掂量的意味,然后才大马金刀地在一张空桌旁坐下,淡淡道:“就这儿吧,清净。老规矩。”
“是是是!赵爷稍候,马上就来!”掌柜的忙不迭地吩咐伙计。
林锦棠垂下眼睑,端起微凉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面色依旧平静,心中却是一凛。这些胥吏的出现,以及那赵姓胥吏看似无意、实则有针对性的目光,让她清晰地感觉到,从他们踏入淮安府,或许更早,从他们踏入漕运衙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某些有心人的视线之内。
这淮安府的水,果然深不见底,暗流湍急。而“永丰仓亏空”这条线索,如同黑暗中露出的一截线头,虽然危险,却似乎是一个可以尝试触碰、或许能牵出更多隐秘的切入点。她轻轻放下茶杯,指尖在粗糙的陶碗边缘摩挲着,心中已开始盘算下一步该如何谨慎地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