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悦来客栈那间陈设简单的客房,窗外淮安府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与运河上星星点点的船火交相辉映,勾勒出一幅繁华的夜景。然而房间内的三人,却无暇欣赏这片璀璨。林锦棠将白日里在漕运衙门的遭遇、茶肆中听闻的只言片语,以及那赵姓胥吏意味深长的一瞥,细细说与林虎听。
林虎听完,浓黑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古铜色的面庞因愤怒而微微泛红,拳头不自觉握得咯咯作响,低吼道:“这些吸血的蠹虫!层层盘剥,无法无天!那沉船的赵家,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噤声!”林锦棠立刻提醒,目光扫过门窗,确认隔墙无耳,才低声道,“愤怒无济于事,反而会暴露我们自己。淮安不比别处,耳目众多,我们需得步步为营。”
周安面色凝重地点头:“公子所言极是。这永丰仓之事,看来已是淮安官场一个公开的秘密,甚至可能是一个被故意掀开的漩涡,意在搅动浑水,方便某些人从中渔利。我们身份特殊,若直接卷入,极易成为众矢之的。”
“但既然撞见了,总不能装作不知。”林锦棠沉吟道,指尖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轻轻划动,“或许,这正是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我们窥见这淮安官场、乃至漕运盐政真实一面的缝隙。只是,我们绝不能从正面强攻。”
周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压低声音道:“公子明鉴。我在淮安尚有一旧识,或可一试。此人姓孙,名文渊,字潜之,乃是绍兴籍人士,早年科举不顺,捐了个监生,后来在户部分司下属的永丰仓做了近十年的书吏。此人精通账目,熟知仓场所有明暗规矩,皆因性情过于耿介,不肯同流合污,屡遭排挤,五年前终被寻了个由头清退。如今在城南兵马司胡同口,开了间小小的‘文华斋’笔墨铺子,勉强维持生计。他心中必有块垒,且熟知内情,若能取得他的信任,或许能听到一些在茶肆酒坊听不到的、更为真切的内幕。”
林锦棠闻言,眼中光芒微动:“此计甚善!如此人物,正是我们所需。不过,拜访需得万分隐秘,绝不能让人将我们与他联系起来,否则便是害了他。”
“公子放心,我自有计较。”周安成竹在胸,“待夜深人静,街面人迹稀少时,我先行一步,去探探路,观察周遭有无异常眼线。若一切安稳,再以暗号通知公子与林护卫,你们再悄悄过去。我们需得换上市井常见的深色棉布便服,避开主要街道,穿小巷而行。”
是夜,亥时三刻,淮安府城白日的喧嚣彻底沉淀下来。大部分街巷陷入沉睡,只有倚红偎翠的秦楼楚馆、赌声喧天的秘密赌坊,以及一些门脸不起眼、内里却别有洞天的暗窑子附近,还亮着暧昧不明的灯火,如同城市肌肤上溃烂的脓疮。
林锦棠与林虎早已换好了半旧的深灰布衣,用布巾包了头,打扮成寻常人家的模样。在周安的引领下,三人如同幽灵般融入夜色,专挑那些灯光昏暗、狭窄曲折的小巷穿行。月光被高耸的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空气中弥漫着夜露的湿气、墙角青苔的腥味,以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鸦片烟膏的甜腻气息。
七拐八绕,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城南一条格外僻静、空气中漂浮着陈旧纸张与淡淡墨锭清苦气味的街道。在一家门前悬挂着斑驳木质小匾、上书“文华斋”三字的铺子前,周安停下脚步。铺面狭小,门板紧闭,里面漆黑一片,悄无声息。
周安上前,并未直接叩门,而是用手指关节,在门板上轻重不一地叩了五下,三长两短,颇有节奏。这是他们早年约定的暗号。
片刻的死寂后,里面传来一个带着浓重绍兴口音、充满警惕的声音:“谁?打烊了!”
“潜之兄,是我,京城故人,周伯安。”周安将声音压得极低,却足够清晰。
门内传来细微的响动,似乎是门栓被轻轻拉动的声音。随后,门板“吱呀”一声,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个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青布直裰、年约五旬的男子探出头来。他面容清癯,颧骨微高,眼窝深陷,但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却异常清亮,闪烁着历经世事的谨慎与洞察。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是周安,紧绷的脸色才稍稍缓和,又迅速扫了一眼他身后的林锦棠和林虎,尤其是在林虎那即便穿着布衣也难掩精悍之气的身形上停顿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周兄……你这……”孙文渊语气带着迟疑。
“孙老弟不必惊慌,”周安连忙侧身挤进门缝,低声快速解释道,“这位是林公子,乃是我如今追随的东家,这位是林护卫,负责护卫周全。我们此次来淮安,实为私事,并非公务缠身。只是……近日偶闻了一些关于永丰仓的风声,心中有些疑惑难解,想到老弟你在此道经营多年,堪称活典籍,见识远超我等,故而冒昧深夜来访,只为请教一二,绝无他意。”周安刻意隐去了林锦棠的真实身份和“观风”使命,只以“东家”和“私事”含糊带过。
孙文渊闻言,脸色微微一变,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随即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连连摆手:“周兄啊周兄,你这可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永丰仓……那是什么地方?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无底深渊!我早已是局外人,侥幸脱身,实不敢再妄议是非,免得引火烧身,连这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都保不住。”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长期压抑下的恐惧。
林锦棠见状,上前半步,从袖中取出一锭约莫五两的雪花官银,并未显得急切,而是轻轻放在门边一个堆放杂物的矮柜上,语气诚挚而温和:“孙先生,晚辈林天佑,冒昧打扰,还望海涵。我等绝非寻衅滋事之徒,亦非官场中人前来查案问罪,只是偶闻风声,心中好奇这繁华盛景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运作机理。先生乃此中前辈,洞若观火,晚辈只想听听内行人的实在话,以解心中惑团,绝无他意,更不敢牵连先生清静。些许茶水之资,不成敬意,还望先生不吝赐教,点拨迷津。”
孙文渊看着那锭在黑暗中泛着柔和银光的元宝,又看看面容俊秀、眼神清澈、态度不卑不亢的林锦棠,再瞧瞧一旁神色恳切的故人周安,脸上神色变幻,挣扎与犹豫显而易见。他沉默了片刻,最终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是认命了一般,侧身将三人让进屋内,又迅速而轻巧地将门板重新闩好,还特意加了一根顶门杠。
铺子后面是一间更为狭小、仅能容下一桌、一榻、两把椅子的起居室。空气中墨香与霉味混杂。一盏瓦数极小的油灯被点燃,昏黄如豆的光晕勉强驱散了斗室的黑暗,也在孙文渊清癯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他示意三人在唯一的桌旁坐下,自己则坐在床沿,目光扫过那锭被林锦棠再次推过来的银子,他没有立刻收起,只是用指尖将其拨到桌子中央,哑声道:“林公子,周兄,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老朽就说些不打紧的旧闻陈规吧,但需约法三章:第一,出了这个门,老朽今日绝未见过三位;第二,我所言之事,皆乃过往惯例或道听途说,无从考证,信与不信,全在三位;第三,切莫追问具体人名官职,老朽还想多活几年。”
“先生放心,今日之言,出您之口,入我之耳,天地共鉴,绝无六耳相传,更不会给先生带来任何麻烦。”林锦棠神色郑重地保证。
孙文渊这才仿佛卸下了一点重负,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粗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永丰仓……乃漕粮转运之咽喉,存储巨万,周转频繁。说起来,这亏空之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新鲜事了,几乎是年年有余,岁岁如此,无非是数额大小、遮掩得好坏之别罢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与讥诮:“仓场管理,看似有朝廷严法,实则陋规繁多,早已自成体系。就说这最基本的‘折耗’,朝廷虽有明文定例,准允千分之三的损耗,但实际运作中,雨水淋蚀、鼠雀偷食、霉变陈化,乃至搬运途中不可避免的洒落,哪一样不能多报一些?仓场老吏,都有一双‘慧眼’和一支‘生花妙笔’,能将这损耗看得格外重些,写得格外多些。这多报的部分,便是第一层油水,唤作‘润笔费’或‘辛苦钱’,自仓丁至仓官,按级分润,心照不宣。”
“其次,便是这入库与出库的‘手段’。”孙文渊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仿佛在拨弄无形的算珠,“粮食入库,有‘淋尖踢斛’,二位想必听说过。胥吏量米时,故意将斛装得堆尖,然后迅猛一脚踢在斛腹,震落浮米,这洒落之地米,按规定需由纳粮户补足,实则多半入了胥吏私囊。而出库时,讲究就更多了。以陈米充新米,是惯用伎俩;在好粮中掺入适量泥沙、糠秕,以增重量;大斗量进,小斗量出……这里面,能做文章的地方就太多了,可谓步步生‘金’。仓吏、监仓官、验收官、乃至更高层的分司官员,大多心照不宣,按级分润,形成了一条稳固的利益链。所谓‘亏空’,很多时候,并非真的库中粮食不翼而飞,而是账面上的数字,与实际库存,早已是云泥之别,一本糊涂账罢了。”
林锦棠凝神静听,适时追问:“那此次盘库,据说查出数额不小的亏空,闹得沸沸扬扬,又是何故?是新任总督真要铁面彻查吗?”
孙文渊闻言,嘴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声音几不可闻:“这就涉及到‘做大账’和‘甩亏空’了。平日里小打小闹,上下打点到位,倒也相安无事,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但若遇上……比如,某位关键人物急需一笔巨款用于打点升迁,或是上面有大的工程、兵饷需要‘协济’,再或者,像现在这般,新官上任,需要立威,需要烧那三把火,又或者……是需要替前任留下的烂摊子‘擦屁股’,那么,这永丰仓的账目,可能就会被适时地‘动一动’。要么是历年积攒下来的小窟窿,被一次性揭开,集中爆发;要么就是……有人故意做大了亏空数目,想借此扳倒政敌,抢占位置;要么就是浑水摸鱼,将其他人的亏空也一并栽赃过去,趁机填补自己的窟窿。这其中的门道,复杂得很,非局内核心人物,难以窥其全貌。”
“今日在茶肆,听闻有商人提及‘漂没银’,言辞间颇为愤懑,此又是何物?与仓场有关吗?”林锦棠想起白天听到的那个词。
“哼,‘漂没’?”孙文衡脸上讥诮之意更浓,“本是漕船航行,若遇特大风浪不幸沉没,朝廷予以核销的合理损耗。可如今,在这淮安地界,却早已异化成一种固定征收的‘常例’!凡过往漕船,无论是否真遇风浪,是否安全抵达,都需按船只大小、载重多寡,预先缴纳一笔‘漂没银’,美其名曰‘预提损耗,统一管理,以备不测’。实则,这笔钱大半落入了掌管漕运稽查、勘验、核销的胥吏,乃至其背后的官员囊中,成了他们一项稳定的‘外快’。若有那不识相的船家,胆敢不肯缴纳,或是缴纳不足额,那么他的船,说不定就真会在某段本该平静无波的水域,‘意外’地搁浅,或者莫名其妙地‘失火’了。去年清江浦沉没的那艘粮船,船主赵老实,就是个倔脾气,不肯交足那笔钱,结果……唉,家破人亡,申诉无门啊。” 他说到最后,声音里带着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
林虎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压低声音插嘴道:“难道就真的没人管吗?王法何在?朝廷的御史、按察使都是干什么吃的?”
孙文渊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抬起眼皮看了林虎一眼,那眼神混合着怜悯与无奈,缓缓摇头道:“管?谁管?怎么管?新任的漕运总督?他或许有心,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下面的人阳奉阴违,抱成一团,他一时半会儿能摸清多少底细?能触动多少人的利益?淮安府衙?漕务自成体系,他们根本插不上手,乐得清闲。至于那些御史、巡查,且不说他们是否干净,就算真有那刚正不阿的,下来查访,面对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面对那些做得天衣无缝的假账,面对胥吏们众口一词的搪塞,又能查出什么?那些胥吏书办,早已结成牢不可破的利益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有熟悉律例漏洞的刑名师爷出谋划策,外人难以渗透,难以抓住把柄。除非……”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微弱、几乎不敢奢望的光,“除非有确凿无比的铁证,比如真实的、未经篡改的原始账册,或是关键人物的反水口供,能够绕过层层阻隔,直达天听!并且,上面有雷霆万钧、不容置疑的决心与力量,愿意下狠心彻查,不惜搅动整个漕运体系,否则,这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难起真正波澜,最终不过是丢卒保车,找几个替罪羊敷衍了事。”
他最后看向林锦棠,目光恳切,带着长辈般的劝诫:“林公子,我看你年纪虽轻,但气度沉稳,眼神清正,非是寻常纨绔。听老朽一句劝,这些事情,知道便知道了,当作增长见闻即可,切莫心生不平,更不可凭一时意气深究涉足。这淮安城,看着花团锦簇,底下不知埋了多少不甘的白骨。明哲保身,趋吉避凶,方是乱世存身之上策啊。”
离开文华斋那间压抑的斗室,重新融入冰冷的夜色,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清冷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射在空旷无人的青石巷道上,仿佛三个孤独的游魂。
“看来,这永丰仓,果然是个深不见底的马蜂窝,一捅,恐怕会飞出无数毒蜂。”林锦棠轻声道,语气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明悟。
周安忧心忡忡,眉头紧锁:“公子,孙书吏所言,恐怕还只是冰山之一角,其中牵扯之广,利益之固,远超我等想象。我们……还要继续蹚这浑水吗?”
林锦棠在巷口停下脚步,回首望向漕运衙门方向那一片在夜色中更显威严与神秘的庞大建筑群,目光穿透黑暗,变得异常坚定:“既然命运让我们窥见了这冰山一角,知道了这繁华下的脓疮,知道了有如赵老实那般无辜者的血泪,岂能因惧祸而视若无睹,转身离去?”
她话锋一转,冷静分析:“不过,孙先生说得对,我们不能直接去查仓,那样无异于以卵击石,目标太大,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或许……我们可以改变策略,绕过这坚固的堡垒,从其薄弱处入手。比如,那些常年运送漕粮、深受盘剥却又敢怒不敢言的船户;或者,那些与仓场有粮食买卖往来、同样被克扣压价的中小商人。从他们那里,或许能更容易找到更具体、更鲜活的线索,甚至……是愿意在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话的人证。”
她知道,选择这条路径,前路必将更加崎岖危险,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但孙文渊那句“除非有确凿铁证,直达天听”,恰恰与她袖中那枚刻着云纹的象牙腰牌所代表的隐秘通道,形成了一种宿命般的呼应。她此番南下,不仅仅是为了“观风”记录,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让她在这沉沦的世道里,为那些无声者,留下一点真实的印记,尝试去点燃那或许极其微弱的、名为“公道”的星火。这星火虽小,但在无尽的黑暗中,亦是一种不屈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