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山猫和草上飞便收拾停当,但尚和平没有让他们着急出发,而是生生拖到日上三竿。
“分开走,山猫走小东门,草上飞走大南门。”尚和平叮嘱道。
“出城后别着急上官道,先在城外十里八村的野路绕几圈,确定没尾巴了再往东山方向去。路上警醒点,野狐甸那伙人未必死心。”
“一路上打尖、住店都警醒着些,三天内回去东山就来得及。”
“四爷放心。”草上飞拍拍胸口,“我这双腿,虽受了点伤,但跑起来野狗都追不上。”
“四爷放心。”山猫也点头,“送了信,我们就赶回奉天府。”
“别着急回来,按我的安排,你们先帮山寨把‘二道沟计划’圆满完成,确定山寨无虞了,再回来也不迟。”
两人应了,各自背上褡裢,里头是够三四天吃的苞米饼子和水葫芦,两人牵了马,王二贵开门,尚和平送他们到院门口,看着两人分头走出胡同里,这才返身回屋。
赵伯已经烧好了热水,备好了早饭——高粱米粥,咸菜疙瘩,还有几个昨儿韩文耀派人送来的白面馍馍。
“少爷,您今儿去见那位李文书,我一个人留在院里,要不要做些什么?”王二贵一边盛粥一边问。
“守着就是。”尚和平坐下,“若有生人来,别开门。若是韩先生或马队长的人,会有暗号——敲门三长两短,你记着。”
“哎,记下了。”
吃完饭,尚和平换上那身新行头。藏青织锦缎长袍,玄色团花马褂,黑呢礼帽,这一打扮,镜子里的人少了几分山野气,多了几分关内客商的沉稳。
“二贵,我未时前回来。若过了未时还不见我……”尚和平顿了顿,“你就去前院找掌柜的,转告韩先生,告诉他‘这里不安全了’。”
王二贵脸色一白:“少爷,您别吓我……”
“只是以防万一。”尚和平拍拍他肩膀,“大概率没事。但咱们干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多一手准备总是好的。”
出了小院,卖豆腐脑的挑着担子吆喝着走过,热气腾腾的。
尚和平压了压帽檐,不紧不慢地朝中街方向迈着方步走去。
距离中午还有些时候,“聚贤茶楼”客人就已不少。
二楼临街的位子几乎坐满了,多是些穿长衫的读书人,或低声议论,或高声争辩,话题不离“时局”、“新政”、“列强”。
尚和平选了靠窗的一个隔间。伙计认他这身打扮,自来熟笑着迎上来:“爷您来了,喝什么?”
“碧螺春,再上四样细点。”尚和平坐下,看了眼怀表——离约定的午时还有两刻钟。
茶点刚上齐,楼梯口就传来脚步声。
一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男子上来了,穿着半旧的藏蓝长衫,袖口磨得发毛,外罩一件灰色棉马甲,戴着副圆框眼镜,手里夹着个蓝布包袱。
他站在楼梯口,有些局促地四下张望,目光扫过尚和平这边时,猛地顿住了。
尚和平也认出了他——李文焕。比在程记车店时胖了些,但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青影,像是没睡好。
最扎眼的是,他那身长衫虽然浆洗得干净,但肘部已经磨得有些透亮,袖口也起了毛边。
李文焕愣了片刻,眼神里闪过慌乱、羞愧,还有一丝……畏惧。
他深吸了口气,这才走过来,在尚和平对面坐下。
“尚……尚先生。”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声音干涩。
这一声“尚先生”,叫得艰难。
尚和平看着他,心里那股火往上拱。
当初在任家油坊的仓房里,这人中了枪伤,是尚和平得了九奶奶的令,把他拉去了下和尚窝堡程记大车店,程九爷请薛半仙给他治伤,给他饭吃,伤愈之后也是程九爷让把兄弟马燕来带他来奉天谋生路。
结果呢?他拐走了六姑娘,如今六姑娘有了身孕,他却连个正经名分都给不了。
“李文书。”尚和平的语气不冷不热,“坐。”
李文焕如坐针毡,端起茶盏的手微微发颤。
茶水洒了些出来,他慌忙放下,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
“李文书在总督府当差,看来是前程似锦了。”尚和平看着他袖口的磨损,还有洗得发白的衣领,“只是这日子,似乎过得不算宽裕。”
这话带着刺。李文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嗫嚅道:“尚先生,我……我知道我对不起程九爷,对不起和尚……尚先生你,更对不起……九奶奶。可这世道艰难,我不能眼睁睁看喜兰跳入火坑,我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尚和平冷笑——
没办法就可以带着人家姑娘私奔?没办法就可以无聘无媒,弄大了肚子也不给个交代?
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不能痛快地说出来。
“李文焕,你是读书人,该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吧?九爷九奶奶冒死相救,你却拐走了六姑娘,你这么‘报答’他们的?”
这话对李文焕这个文人来说,还是重了。
他额上冒汗,嘴唇哆嗦着,眼圈竟有些红了。
“尚先生,您骂得对,我不是人……可我是真心待喜兰的。当初在任家油坊,是他把我从雪壳子拖到仓房里救活的,要不是她我早就死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
李文焕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茶楼里嘈杂的人声仿佛都远去了,隔间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李文焕才抬起头,眼中有了泪光:“尚先生,我知道我错了。可当初……当初我也是被逼无奈。东山寨要杀我,我若留在程记车店,只会连累程九爷。我本想先来奉天,等站稳脚跟,就回去见九爷九奶奶,明媒正娶喜兰接……”
“站稳脚跟?”尚和平扫了他一眼身上洗得发白的衣服,“你这叫站稳了?”
李文焕苦笑:“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奉天这地方,人情比纸薄,银子比金贵。”
“我一个小文书,月俸二两银子,租间小屋就要一两,还得吃饭、穿衣……我……我还欠着韩老板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