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把手机倒扣在茶几上时,玻璃表面还残留着张远航直播间照片的余温。
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落在怀表上,表壳的裂纹像道浅浅的伤痕,却挡不住里面跃动的光——那是他这三个月来收集的,七十个冰雕连战士的体温。
叮咚。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
苏晚提着个帆布袋进来,发梢还沾着晨露,冲锋衣口袋里露出半卷胶片。
她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眼底的血丝比昨夜更重,却扬起个带点疲惫的笑:赵教授说十点能到,李红梅已经在展馆调试设备了。
林默起身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摸到里面硬邦邦的金属质感——是苏晚托人从部队借来的50式步枪复制品。你昨晚没睡?他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手背,想起昨夜她守在沙发边,给他盖毯子时压皱的纪录片脚本。
我睡了两小时。苏晚抽回手,却没躲开他的目光,你呢?
茶几上的保温杯还冒着热气,是她走前煮的小米粥。
林默低头看怀表,表盖内侧的刻字被摩挲得发亮:我数清楚了,冰雕连有六个班,每班十二人。
王大个子是一班副班长,他总说等打完仗,要带娘去看黄浦江的轮船
苏晚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眼下的青影。
三天前在展馆,他的体温烧到39度,却还攥着她的袖口说小秀的搪瓷缸缺了个口——小秀是三连的卫生员,牺牲时怀里还抱着半袋没送出去的消炎药。
所以今天,林默把怀表放进衬衫口袋,金属贴着心口,我要让所有人听见他们的声音。
展馆大厅的聚光灯在十点整亮起时,林默站在信仰之墙前,背后是七百张泛黄的烈士照片。
台下坐满了媒体记者、历史学者,还有举着手机的年轻观众。
张远航坐在第三排,西装笔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把刀。
林先生,主持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您说要通过历史共鸣投影重现长津湖战役最后一天的场景,但此前新史观联盟质疑这是技术造假,您如何证明?
林默的手指按在怀表上。
表壳微微发烫,那是这些天他用爷爷的老钢笔抄写烈士家书时,掌心留下的温度。因为真实的历史,他抬头看向台下,目光扫过张远航时顿了顿,不需要造假。
苏晚在控制室对他比了个。
李红梅调试着情绪反馈系统,显示屏上跳动的心电图般的曲线,是林默此刻的心率——78次\/分,比平时快了十下。
赵志刚扶了扶眼镜,面前摊开的《抗美援朝战史》翻到长津湖战役那章,纸页边缘密密麻麻的批注,是他昨夜重新核对的战场坐标。
现在,林默深吸一口气,怀表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我需要各位保持安静。
展馆的灯光渐次熄灭。
黑暗中,怀表的光透过衬衫渗出,像团小小的火焰。
林默闭上眼睛,听见寒风撕开棉服的声音——那是长津湖的风,带着零下四十度的锋利。
他的睫毛结了霜。
睁眼时,他站在1950年12月24日的山梁上。
脚下是没膝的积雪,远处的美军坦克泛着冷光。
六个班的战士排成战斗队形,步枪指向敌人来的方向。
王大个子在左前方,他的羊皮袄上结着冰碴,围巾角还沾着樟脑丸的味道——和他在博物馆仓库找到的,王大个子母亲临终前留下的围巾,气味分毫不差。
班长!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从右侧传来。
林默转头,看见个十六七岁的小战士,军帽下露出半截冻红的耳尖。
他的军大衣下摆被弹片撕开,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灰布衫。我...我冷。小战士的牙齿打战,手指抠着步枪背带,娘说...说等我回家,给我煮热乎的红薯粥。
林默想伸手帮他紧一紧领口,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小战士没察觉,只是望着南方的方向,哈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冰珠:娘...我走了...您别等我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片雪沫。
林默的心脏像被攥住了,疼得他踉跄一步。
控制室内,李红梅猛地站起来——显示屏上的心率曲线骤升到140次\/分,脑电波的峰值几乎要冲破屏幕。
这不是演戏。赵志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哽咽,1950年12月24日,长津湖战役最后一天,美军陆战一师撤退路线上,确实有六个班的战士全员冻死在阵地上。
他们的平均年龄,十八岁。
聚光灯重新亮起时,林默的睫毛上还凝着虚空中的。
他看见台下有人在擦眼泪,张远航的手指捏着西装裤缝,指节发白。
林先生,主持人的声音有些发颤,您刚才...看到了什么?
林默摸出怀表,表壳上的裂缝里渗出细密的水珠——不是汗,是历史的温度。我看到了十八岁的李铁柱,他死前想给娘写封平安信;看到了二十四岁的王秀兰,她的搪瓷缸缺了个口,里面还剩半块压缩饼干;看到了我的爷爷,他在日记里写今天又少了三个战友,可我们不能退
这些都是您编造的细节!张远航突然站起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所谓的情绪数据不过是程序预设——
张教授。赵志刚翻开手边的文件夹,抽出一沓复印件,这是您上周在直播间引用的美军战地日记,经笔迹鉴定,出自1998年生产的派克钢笔。
而1950年长津湖战役期间,美军一线部队使用的是威迪文军版钢笔。
大厅里响起抽气声。
张远航的脸瞬间煞白,他抓起公文包要走,却被摄影记者的镜头围住。
林默望着他踉跄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博物馆仓库,他翻到的那本《冰雕连烈士名录》——上面有张远航父亲的名字,张建国,冰雕连二班战士,牺牲时二十一岁。
你们的故事,终于被听见了。林默对着怀表轻声说。
表壳的温度烫得惊人,他却舍不得松开。
直播结束时,窗外的暮色漫进大厅。
苏晚过来扶他,触到他掌心的滚烫时,脸色骤变:你发烧了?
林默摇头,眼前却闪过重影。
他看见信仰之墙上的名字卡片在风里晃动,像无数双挥动的手。
怀表在他掌心跳动,比任何时候都热烈,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虚弱——就像那些在雪地里坚持到最后一刻的战士。
我没事。他对苏晚笑,喉咙里却泛起腥甜,就是...有点累。
苏晚的手按在他额头上,烫得她缩回手。
她刚要说话,林默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博物馆馆长的消息:怀表检测报告出来了,内部结构出现不可逆损伤。
林默关掉手机,任暮色漫过指尖。
他知道,有些代价,从第一次触摸历史时就注定了。
但此刻,展馆外的马路上,年轻人们举着手机,在社交平台上转发着直播片段;教室的投影仪里,老师指着屏幕说这就是我们的英雄;甚至有个小女孩,踮着脚把一束野菊花放在信仰之墙前。
他摸了摸胸口的怀表,那里的温度,正随着心跳一点一点,融进他的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