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松开领口的扣子,拎着酒瓶,一步一步朝那团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白色蒸汽走去。
“慢着。”
一道苍老得像是从棺材板缝隙里挤出来的声音,硬生生止住了凌天的步子。
铜壶底下那缕诡异的黑烟并没有沿着桌腿流淌太远,反而在半空中盘旋、纠结,像是一团被墨汁染黑的乱麻。
眨眼间,这团烟气竟然聚成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形轮廓。
那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穿着一身看不清款式的长衫,胡须拖到了胸口,那双眼睛虽然是虚幻的烟雾构成的,却透着股让人脊梁骨发寒的阴鸷。
初代守契人。
这老鬼的虚影并没有看向手持照片痛哭流涕的陈建国,也没理会满脸警惕的苏沐雪,那双烟熏火燎的眼睛像两枚钉子,死死钉在了凌天身上。
“三千年了。”
老鬼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像是指甲刮过锈铁皮,“还没哪个后生敢在老夫的阵里耍这种滑头。以酒代血?以酸代泪?”
他冷笑一声,周围的气温骤降,那团滚烫的蒸汽锅炉幻影似乎都畏缩了一下。
“你当你是在过家家?那是心头血,那是悔过泪!你拿这满是铜臭味的酒水和哄小孩的糖水来糊弄天地?”
老鬼虚影猛地向前飘了一尺,那一瞬间,凌天感觉像是有一座大山压在了肩膀上,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你可知,改契者,需承万炉焚心之苦?那种滋味,比把你的骨头一寸寸碾碎了扔进开水里煮还要疼上一万倍!”
苏沐雪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夏语冰则是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手里的温湿度计都在发抖。
唯独凌天,像是没听见这威胁似的。
他甚至还打了个酒嗝,伸手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摸出一颗刚才没吃完的糖渍山楂。
“吧唧。”
他把那颗裹着廉价糖霜的山楂丢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苦不苦,那得尝了才知道。”
凌天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随手把那根粘着糖渣的竹签子弹飞,“倒是您老这锅汤,熬了几千年,是不是忘了放盐?听着怎么这么咸呢?”
“放肆!”老鬼虚影暴怒,黑烟翻滚。
凌天却根本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他手腕一翻,那只一直拎在手里的铜壶,像是早就瞄准好了似的,对着后厨角落里那个废弃已久的铸铁蒸锅就泼了过去。
那是焊枪平时用来煮茶鸡蛋、有时候也顺便煮个袜子的破锅。
“哗啦——”
琥珀色的酒液带着还没散尽的温热,一滴不剩地倒进了那口满是油垢的黑锅里。
就在酒液触底的瞬间,那口平平无奇的破铁锅,锅底竟然亮起了一圈暗红色的光纹。
那纹路复杂而古朴,跟铜壶上的七芒星纹路竟然一模一样,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终于对上了暗号。
“果然,焊枪这老小子也不老实,家里连口锅都是古董。”凌天咧嘴一笑,眼神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冷静到极致的疯狂。
那老鬼虚影见阵基被激活,怒意更盛,抬手就要引动周围的煞气。
苏沐雪没等他动手,一步跨出,挡在了凌天身前。
“既然你要诚意。”
这女人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动作却利索得吓人。
她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的旧伤疤——那是上一世为了刺杀那个暴君留下的纪念。
她将手腕悬在那口正冒着热气的铸铁锅上方,另一只手反握匕首,毫不犹豫地在旧疤上狠狠一划。
“我曾恨他入骨,两世为人只为取他狗命。”
鲜血顺着白皙的手腕滑落,滴进那翻滚的酒液里,发出“呲呲”的声响。
“如今我愿以身为盾。若他真的堕魔,不用万炉焚心,我亲手斩下他的头颅——这算不算‘诚’?”
血液落入锅中,并没有散开,反而化作一道道极细的银丝,像是拥有生命一般,迅速攀爬上锅沿,死死勒住了那些因为能量暴动而即将崩裂的阵纹。
“好个烈性女娃……”老鬼虚影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的阴鸷似乎散去了几分。
旁边的夏语冰根本顾不上看戏。
她趁着那老鬼分神的瞬间,不要命地冲过去,把手里那根温湿度计的探头硬生生插进了铸铁锅那锈蚀的缝隙里。
“43.2c……”
她盯着屏幕上的读数,脑子转得飞快,“怎么还是这个温度?不对!这不是锅炉的问题!”
她眼角余光瞥见锅里的液面正在随着某种节奏微微起伏,那频率,分毫不差地对应着不远处凌天胸膛的起伏。
“锅炉不是容器!它是共鸣腔!是活体共鸣腔!”
夏语冰猛然大叫起来,那种发现真理的狂喜让她整张脸都涨红了,“它在模仿凌天的生命节律!它在找同步率!”
这疯丫头一把抄起地上焊枪掉落的那把沉重的大扳手。
“咚!咚!咚!”
她像个打鼓的摇滚乐手,发了狠地敲击着铸铁锅的外壁。
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卡在凌天心跳的那个点上。
在那越来越激昂的敲击声中,一直跪在地上的陈建国像是终于崩溃了。
老头双膝跪地,那一身挺括的老式西装沾满了灰尘。
他双手颤抖着捧起那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酒液几乎要溢出相纸。
“契可改……心不可欺……”
老头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子解脱,“初代言,契主非主,乃炉心之镜。这炉子照出来的,不是规矩,是人心呐!”
随着陈建国最后一声嘶吼落下,那团悬浮在空中的老鬼虚影像是被风吹散的尘埃,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那口铸铁锅剧烈震颤,像是里面关了一头猛兽。
“砰!”
沉重的铸铁锅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飞,狠狠砸在天花板上,又弹落在一边。
这一次,冒出来的不再是灼人的蒸汽,也不是阴冷的黑烟。
一缕极其纯净的淡金色蒸汽缓缓升腾而起。
它在半空中盘旋、交织,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化作人脸或者怪物,而是慢慢凝聚成了一枚只有巴掌大小的方形印记。
那印记古朴厚重,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的“无字契印”。
它带着一股温润的气息,缓缓飘向凌天。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守心阵几千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改契”。
只要这枚印记落下,凌天就是这中山区地下阵法真正的新主人,不用献祭生命,不用背负诅咒。
那枚无字契印飘到了凌天面前,悬停在他眉心前方三寸的地方。
它在轻轻震颤,发出一种类似于猫咪呼噜声的低鸣,似乎在等待着某种最终的确认,又像是在渴望着这个新宿主的接纳。
苏沐雪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夏语冰也放下了那个都快敲弯了的扳手,陈建国更是把头磕在了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成了?
就在那枚代表着无上权柄与责任的契印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凌天忽然睁开了一直半眯着的眼睛。
那双瞳孔里,倒映着金色的契印,却没有任何欣喜若狂的神色,反倒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玩味。
他没接。
这厮甚至连手都没抬一下,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其突兀地转过了身,把后背亮给了那枚足以让整个修真界抢破头的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