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回到那座高墙院子时,天已大亮。
青灰色的光从东边漫过来,把院子切成一半明一半暗。他推开院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刺耳。
他一夜未归。
本以为会立刻有人盘问,甚至刀斧加身。但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井边蹲着个人——是那个脸上有疤的送饭军汉。
军汉正埋头干着什么。
罗成走近了才看清:他手里攥着把暗红色的粉末,像碾碎了的朱砂混着铁锈,正一小撮一小撮往井口撒。粉末落在盖井的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冒起一股股带着腥甜味的白烟。
白烟在空中扭曲,像有生命似的,朝罗成这边飘。
但飘到他身前三尺左右,就突然溃散了——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罗成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血咒煞气,正自动形成排斥。
“将军回来了。”
军汉头也不抬,继续撒粉末。他的动作很稳,每撒一把,停三息,再撒下一把。
“井底的东西,后半夜开始闹。”军汉声音平平的,像在说今天菜价,“又是敲又是抓的,得压一压。”
罗成看了眼井口。青石板边缘,那些白烟溃散后留下的痕迹,在晨光里泛着暗红色的光,像干涸的血。
“秦王辰时要见你。”
军汉撒完最后一把粉末,拍拍手站起来。手上沾的粉末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又冒起几缕细烟。
“有客从东海来。”军汉抬眼,看向罗成,眼神在他怀里停了一瞬,“说是能解将军的……燃眉之急。”
他说这话时,目光在罗成胸口位置瞟了一眼。
罗成不动声色,右手很自然地按在左胸——虎符贴着的那个位置。
虎符整夜都在发烫,像揣了块炭。可此刻,它突然冰凉下去,冰凉得瘆人,像一块在雪地里埋了三天的死铁。
在警惕什么。
会见的地方不在正殿,也不在两仪殿。
在一处临水的暖阁。
暖阁不大,三面开窗,窗外是片人工挖的小池子。池水碧绿,深不见底。李世民穿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没戴冠,只用根玉簪束发,正凭栏往池子里撒东西。
撒的不是鱼食。
是一种暗红色的、像肉末又像虫干的东西,一小撮一小撮,从他指缝漏下去。
“罗将军来了。”
李世民没回头,又撒了一把。水面“哗”地一下翻腾起来!
不是锦鲤抢食那种翻腾。
是凶猛的、带着水花的扑咬!罗成走到栏杆边,低头看——池里养的根本不是锦鲤。
是种通体漆黑、头生肉冠的怪鱼。每条都有一尺来长,鱼嘴特别大,吞食时能咧到鳃后,露出满口细密得像针尖的牙。鱼眼是暗红色的,看人时不躲,直勾勾地盯着。
“墨鳞鲳。”
李世民终于转身,拍了拍手上的残渣。他脸上带着笑,那笑却没什么温度。
“从东海快马加鞭运来的,离水三日不死,凶得很。”他顿了顿,“也珍贵得很。一尾值百金。”
罗成没接话,目光落在水面上。那些黑鱼抢食完,开始互相撕咬。被咬掉的黑鳞漂起来,在水面铺了一层。还有碎肉——白色的,一丝丝的,像人的筋。
池水很快泛红。
“这位是徐先生。”
李世民指向暖阁角落。
那里摆着张矮几,几后坐着个人。听见声音,那人缓缓起身,动作很轻——轻得过分,像怕惊动什么。
他约莫四十岁,面皮很白,白得不正常,像常年不见光。脸上没有胡须,连眉毛都很淡。眼窝很深,看人时目光是虚的,焦点落在对方身后某处,而不是脸上。
穿一身灰布道袍,洗得发白,袖口手肘处打着补丁。但补丁的针脚极细,用的是银线,在晨光下闪着细微的光。
最扎眼的,是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半片巴掌大的鳞片。
灰白色,边缘不规则,像从什么活物身上硬撕下来的。鳞片表面布满细密的、年轮状的纹路,一圈套一圈。在晨光下,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
但光泽深处——
隐隐有暗红色的血丝,在缓慢游动。像活物的毛细血管。
“徐巽后人,徐青。”
那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老木头。他朝罗成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见过罗将军。”
罗成盯着那半片鳞:“鲛鳞?”
“先祖遗物。”
徐青将鳞片托在掌心,动作小心翼翼,像托着易碎的瓷器。
“大业九年,先祖徐巽赴北海取玄冰,归时双目已盲,只带回三件东西。”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一身冻伤。半卷残图。还有这枚……”
他顿了顿,眼皮抬起来,那虚焦的目光终于落在罗成脸上:
“从活鲛人身上,硬剥下的逆鳞。”
说“活鲛人”三个字时,鳞片表面的血丝突然加速游动!整片鳞轻微颤抖起来,发出极细微的、类似婴儿哭泣的声音——
“呜……呜……”
很短促,一声接一声。
暖阁里静了一瞬。
池中那些黑鱼停止撕咬,全都浮上水面,朝这个方向仰着头。它们头顶的肉冠一张一合,像在呼吸。
李世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笑。
“徐先生说了,他能找到炼制人鱼膏所需的鲛人泪,还有北海玄冰。”李世民转向罗成,“但有个条件。”
罗成没接话,等下文。
徐青向前一步。
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不是轻功那种轻,是更诡异的、连衣角摩擦声都没有的静。袍角不扬,连影子都比常人淡些,像随时会化在光里。
“听闻罗将军麾下,有一支奇兵。”
徐青在罗成面前三尺处停住。他的眼睛还是虚的,但这次罗成能感觉到,那目光不是在看他这个人。
是在看他体内……某种别的东西。
“身负上古血咒,煞气冲天。”徐青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像耳语,“在下需借一滴……‘修罗血’。”
暖阁里突然安静。
连池水的波动声都停了。那些黑鱼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像凝固在琥珀里。
罗成沉默了三息。
“修罗血是什么?”他问,声音很平。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
徐青微笑。那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的波纹,一荡就没了,而且没有一点温度。
“血咒入骨,煞气凝精。”他缓缓道,“我要的,就是那滴凝在心头、融合了十八骑本源煞气的血精。一滴即可。”
罗成的右手在袖中,五指慢慢收紧。
燕七说过。
不止一次。
在幽州的夜里,围着篝火,燕七灌下半坛酒,抹着嘴说:头儿,咱们这身血咒,根子在心上。每杀一个人,每见一次血,煞气就往心头上淤一分。淤得多了,久了,会在心室壁上结出一颗“血精”。那是血咒的精华,也是命根子。
血精若失……
轻则功力废大半,从此就是个废人。
重则血咒反噬,当场妖化——变成只知杀戮、没有神智的怪物。
“徐先生要这血精何用?”李世民插话进来,语气轻松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炼丹。”
徐青答得干脆,目光转向秦王,又变得恭敬。
“先祖留下的半卷残图里,记载了一道‘九转还阳丹’的方子。需以至阴至煞之物为引。”他顿了顿,“当今天下,还有什么比燕云十八骑的修罗血……更阴,更煞?”
他说这话时,手里那半片鲛鳞,表面的血丝突然聚集成团,扭曲着,形成一个模糊的图案。
罗成眯眼细看。
那图案——
竟和太史局地宫入口那盏鲛人灯座,一模一样!
“我怎么知道,”罗成开口,声音冷了下来,“徐先生真有炼制人鱼膏的本事?”
徐青笑了。
这次笑出了声,低低的,像夜枭。
他没说话,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
巴掌大的玉盒,羊脂白玉雕的,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光洁温润。徐青用拇指推开盒盖。
盒里铺着层雪白的冰砂,颗粒极细,在晨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冰砂正中,嵌着一颗——
眼泪。
不,是眼泪形状的结晶。
透明,无瑕,像最纯净的水晶。但内部有淡蓝色的光晕在缓慢流转,一圈,又一圈。仔细看,那光晕里似乎还有极细微的波纹,像封存了一小片……活着的海洋。
“鲛人泪。”
徐青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
“最后三颗之一。”
他合上玉盒,小心翼翼收回怀中。又从袖中取出另一物——
是个核桃大小的铁球,表面锈迹斑斑,刻满密密麻麻的、扭曲的符咒。符咒的凹槽里填着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徐青没解释,直接将铁球往地上一掷。
“咔。”
一声轻响。
铁球裂开成两半。
没有碎,是整齐地裂开,像早就切割好的。裂开的瞬间,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流,从球心喷涌而出!
“呼——!!”
暖阁温度骤降!
罗成呼吸一窒,吐出的气立刻凝成白雾。栏杆、桌面、地板,瞬间结出一层白霜,霜花以铁球为中心,向四周迅速蔓延。
池水表面传来“咔嚓咔嚓”的脆响——结冰了。厚厚的冰层封住水面,那些黑鱼被封在冰里,还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像一尊尊诡异的冰雕。
寒流中心,悬浮着一小块冰晶。
深蓝色,只有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它散发的寒意让罗成隔着三步远,都觉得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
更诡异的是——
冰晶内部,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动。
人形,蜷缩着,双臂抱膝,头埋在膝盖间。像在沉睡,又像……被囚禁。
“玄冰之心。”
徐青伸手,那冰晶乖乖落回他掌心。他托着冰晶,举到罗成面前。
“冰中封着的,是当年为先祖徐巽引路的……北海渔民的魂魄。”徐青的声音在寒流里显得更飘忽,“先祖取冰时,他就在旁边看着。看着看着……”
他没说完。
但意思到了。
罗成感到怀中的虎符,剧烈震动起来!
不是发烫,是震动——像有什么活物在里面左冲右突,用头撞,用爪子挠,想要破符而出!
是血咒。
对那冰中魂魄,产生了反应。
“将军考虑考虑。”
李世民的声音打破沉默。他走到池边,伸手敲了敲冰面。冰下的黑鱼眼珠转动,齐齐看向罗成。
“徐先生会在长安逗留三日。”李世民转身,脸上还是那副温和的笑,“三日后,无论将军是否交易,他都会启程往东海去——毕竟蜃楼海市,不等人。”
徐青收起鲛鳞、玉盒和铁球,朝两人拱手,转身退出暖阁。
他走路依然没声音。
但这次,罗成注意到了——
徐青的影子,在跨过门槛时,有那么一瞬间,分裂成了两道。
一道跟着他走了,投在廊下的青石板上。
另一道留在暖阁里,贴在墙角阴影处,像团浓得化不开的墨渍。
“罗将军。”
李世民的声音把罗成拉回现实。秦王走到他面前,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朕知你为难。”他说,“但地宫封印,撑不过七日。燕云骑的兄弟……也等不起。”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
日头已上三竿,光斜斜地照进来,把暖阁切成明暗交错的一块块。
“有时候,救一些人,就得牺牲另一些东西。”李世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帝王之道如此。将军之道……也该如此。”
罗成离开暖阁时,阳光刺眼。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步很稳,但袖中的手,一直攥着。
走出很远,他回头看了一眼。
暖阁的窗纸上,映出李世民的身影——他还在池边站着,低头看着冰封的水面。
而墙角那团墨渍般的影子……
此刻正缓缓蠕动。
顺着墙壁往上爬,像某种软体动物,悄无声息地爬上房梁,最后消失在天花板的阴影里。
怀里,虎符的震动停了。
彻底沉寂。
但罗成感到——
自己心室的位置,左胸深处,那颗从未见过、却真实存在的“血精”,此刻正随着心跳,一缩,一胀。
像在催促他做决定。
也像在警告他。
那滴血一旦给出……
换来的,可能不是人鱼膏。
是更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