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没回那座高墙院子。
他从暖阁出来,沿着宫墙阴影走了半里,突然拐进一条窄巷。巷子尽头是堵死墙,他没停,脚在墙根一块松动砖上一踩——旁边那扇看着像封死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他侧身挤进去,反手把门推回原位。
门后是片荒废的后花园,假山倒了一半,池塘干涸见底,池底积着黑乎乎的淤泥。罗成没停留,穿过花园,翻过另一道矮墙,落在一条更窄的巷子里。
就这样。
绕了三圈。
从皇城边绕到西市,再从西市钻进那片最乱的老坊区。这里的房子都是前朝留下来的,墙挤着墙,屋檐压着屋檐,有些地方两栋楼挨得太近,在头顶搭出个黑漆漆的“一线天”。大白天也阴森森的,光漏不下来,地上永远湿漉漉的,积着不知年月的污水,泛着墨绿色的油光,踩上去“吧唧”响。
他在第七个岔路口左转。
面前是堵塌了半截的土墙,墙上爬满枯死的藤蔓。罗成拨开藤蔓——后面藏着扇破木门,门板烂了个大洞,用草绳勉强捆着。
他推开。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像濒死的人喉咙里最后那口气。
门里是个荒废的染坊。
院子很大,立着十几个半人高的大染缸。缸是粗陶的,外壁糊着一层又一层的颜料残渣,红红绿绿混在一起,被雨水冲刷成暗褐色。缸壁上爬满暗绿色的苔藓,厚的地方毛茸茸的,像长了层霉斑的皮。
最角落那口缸特别大。
齐胸高,缸口直径能躺进去个人。缸口盖着块破草席,席子边缘已经烂成絮状,在微风里一颤一颤。
罗成走过去,掀开草席。
缸底是空的——不,不是实底。缸底中央,有个向下的暗道口,黑乎乎的,石阶边缘长满滑腻的青苔,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他翻身跳进去,反手把草席拉回原位。
暗道很窄,得弯腰才能走。空气里有股浓重的霉味,混着一丝……很淡的血腥味。不是新鲜血,是那种渗进砖缝里、积了多年的陈血味,甜得发腻。
走了约莫三十步,前面透出光。
昏黄的、摇曳的光,是从一道破布帘子后面漏出来的。
罗成掀开帘子。
密室不大,两丈见方,顶多用木板撑着,木板上还留着斧劈的痕迹。墙是夯土的,墙面坑坑洼洼,有些地方用碎砖补过。角落里堆着几个麻袋,袋口敞开,露出里面发黑的粮食,还有几坛酒,坛口用泥封着,泥已经干裂了。
唯一的一张木桌摆在正中,桌上点着盏油灯。
燕七就坐在桌旁。
他状态很差。
非常差。
脸上那些青鳞——罗成上次见时还只在下颌和颧骨——现在已经蔓延到整个脖颈,甚至锁骨位置都能看见鳞片的轮廓。鳞片边缘翘起,底下渗着黄绿色的脓液,黏糊糊的,在油灯光下反着光。
左眼完全变了。
瞳孔变成爬行动物那种竖直的一条缝,眼白是浑浊的暗黄色,中间那条黑缝随着光线变化一缩一胀。右眼还勉强保持着人形,圆瞳,但眼白里布满血丝,红得吓人,像随时会渗出血来。
他正伏在桌上,手里捏着一根磨尖的骨针——看形状像是人的小指骨。骨针蘸着碗里的暗红色液体,在一本摊开的手札上写字。
那液体是血。
他自己的血。碗里还沉着些黑色颗粒,仔细看,是碾碎了的符纸,纸屑在血里慢慢化开。
“主人来了。”
燕七没抬头,声音嘶哑得厉害,像两片砂纸在互相磨。
“坐。”
罗成在他对面坐下。木凳“吱呀”响了一声,在这密闭空间里格外刺耳。
他盯着那碗血。
血不是静止的。
在缓慢蠕动,像有生命一样。碗壁上,能看见极细微的、毛细血管般的纹路在延伸,又缩回去。碗底那些符纸碎屑,正被血一点点“吃”掉,溶解,消失。
“徐青要修罗血。”罗成开门见山,没绕弯子。
燕七写字的手顿了顿。
骨针在纸页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那道血痕居然没有凝固,反而像活物似的扭动起来,在泛黄的纸页上蜿蜒出几个扭曲的、看不懂的符文。符文成形的瞬间,“噗”一声轻响,化作一小团黑烟,散了。
空气里留下一股焦臭味。
“果然。”燕七放下骨针,抬起那只还像人的右眼。眼里的血丝更密了,红得几乎要滴出来。
“他等不及了。”
“你知道他会要这个?”
“猜的。”燕七指了指桌上的手札。罗成这才看清,手札的封面是焦黑的,边缘卷曲,像是从火场里抢出来,勉强保住。
“这本是从太史局废墟里,最底下那层刨出来的。”燕七的声音很低,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记录了一些……前朝的禁术。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翻开其中一页。
纸页泛黄发脆,上面画着复杂的阵法图。线条交错,符文扭曲,中央画着个小人——火柴人那种简笔画,但胸口位置标着一滴血,血滴画得很细致,甚至能看见溅开的血丝。
阵法外围写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字很小,是古篆,罗成能认出的不多,但其中一个词反复出现,他认识——
“阴山”。
“其中有一种,‘血儡复生术’。”燕七的手指按在那个小人和血滴上,“就是以他人精血为引,复制其部分能力。能力越强,需要的‘引子’就越精纯。”
他顿了顿,那只竖瞳的左眼转向罗成,瞳孔缩成一条极细的线:
“修罗血……不是普通的血。”
罗成没说话,等他说下去。
“它是血咒在人体内凝结的‘种子’。”燕七一字一句,“一滴血里,包含了你和十八骑之间所有的契约联系,包含血咒的本源煞气,甚至包含……你们每个人的生命印记。”
他咳嗽起来。
咳得很厉害,整个肩膀都在抖。咳出的痰吐在地上,黏糊糊的一团,里面混着血丝,还有几片……碎掉的鳞片,指甲盖大小,青黑色,边缘锋利。
咳完了,他喘了几口气,继续说:
“这东西如果落到懂行的人手里……”
燕七盯着罗成,那只人眼和兽眼同时聚焦:
“能干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下咒。”燕七竖起一根手指。他指尖的鳞片已经长到指甲盖位置,指甲变得厚而弯曲,像某种猛禽的爪。
“以血为媒,隔空施咒。轻则让你功力大损,三五个月恢复不过来。重则……”他顿了顿,“直接引爆你体内的血咒,瞬间妖化。你会变成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人了。”
油灯的光晃了一下。
“第二,追踪。”第二根手指竖起,“血里有你的印记。生命印记,灵魂烙印,随便叫什么。只要这滴血在他手里,无论你躲到哪里——深山老林,海外孤岛,甚至钻进地底——他都能找到你。”
燕七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像耳语:
“除非,你把自己心脏挖出来,换一颗。”
罗成感到心室的位置,那枚血精猛地一缩。
“第三……”燕七放下手,身体前倾,油灯的光从他下巴往上照,那张半人半兽的脸在光影里显得更加诡异。
“复制血咒。”
密室里的油灯,猛地一跳。
火焰拉长,窜起,又缩回。墙上投出的影子跟着剧烈晃动,像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徐福一脉,从秦朝开始,就在研究两件事。”燕七翻开手札另一页。
这一页更旧,纸页几乎要碎了。上面画着些诡异的图案:有人被按在石台上,手臂被切掉,然后在伤口处接上另一条手臂——那条手臂明显更粗壮,皮肤颜色都不一样。
有人被剖开胸膛,心脏被挖出来,换成一枚发光的石头。石头在胸腔里跳动,连着血管。
“长生。和复制。”
燕七的手指划过那些图,指尖的鳞片刮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始皇帝当年为什么派徐福出海?表面是求仙药,实则是想找到‘复制’和‘转移’生命的方法。”燕七抬起头,“他想把自己强大的灵魂,还有记忆,转移到更年轻、更强壮的身体里。这样,他就能永生不死。”
罗成想起徐青。
那张白得不正常的脸。那双焦点虚浮的眼睛。走路没声音的样子。还有……那分裂成两道的影子。
“徐青不是普通人。”燕七继续说,语速加快,“我查过了——用我能用的所有法子。他确实是徐巽后人,族谱对得上。但问题是,徐巽那一支,在隋末就该绝了。男人死光了,女人嫁出去改姓,这一脉从户籍上已经没了。”
他盯着罗成:
“唯一的解释是……”
“他用了某种方法,延续了自己的命。”罗成接过话。
“或者。”燕七的手指,重重按在图里那个换心脏的人身上,“他根本不是‘徐青’。而是某个更老的东西……占据了徐青的皮囊。”
密室里的温度,好像降了几度。
罗成感到后背发凉。
“他要修罗血,可能不是炼丹。”燕七的声音像冰,“是要用血咒的力量——那种至阴至煞、但又充满生命力的力量——来维持这具身体不腐。或者说,不让它彻底烂掉。”
罗成想起徐青手里那半片鲛鳞。
想起鲛鳞里游动的血丝。
想起玄冰里封着的人影。
恶寒。
从尾椎骨往上爬,一路爬到后脑勺。
如果是这样……
那徐青要的,就不止是一滴血。
血咒一旦建立联系,就像打开了一道门缝。施术者可以顺着这道缝,一点点往里钻,一点点蚕食。今天要一滴血,明天可能要一缕魂,后天……可能把整个血咒,连根拔走。
“还有更糟的。”燕七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更凶,整个人弓起来,像虾米。等他喘匀了,嘴角挂着血丝和脓液:
“如果他真能复制血咒……那意味着什么?”
罗成想了想。
脸色变了。
意味着……
可以批量制造“燕云十八骑”。
不需要像他父亲罗艺那样,费尽心机去培养,去筛选,去用血契一个个绑定。只需要一滴血——修罗血——就能造出拥有同样不死性、同样力量、同样煞气的……
怪物。
而且这些怪物,没有独立意志,完全听命于血契的持有者。
一支杀不死、打不烂、绝对忠诚的修罗军队。
李世民会不想要?
“秦王……知道这些吗?”罗成问,声音有点干。
燕七笑了。
笑容很惨,配上那张半人半兽的脸,看着让人心里发毛。
“秦王是聪明人。”燕七说,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的血,“他可能不知道具体方法,但他一定知道修罗血的价值。否则为什么特意安排你和徐青见面?为什么要在暖阁里,说那些‘救人就得牺牲’的话?”
油灯又跳了一下。
这次,跳得很怪。
灯焰没有马上恢复原状,而是持续地、诡异地……拉长。
像有只无形的手,捏着火焰的顶端,往下拉扯。拉得很细,很长,细得像根针,长得快要碰到灯油了。
然后——
拉长的灯焰顶端,渐渐浮现出东西。
模糊的,扭曲的。
一张人脸。
油灯光昏黄,摇曳,那张脸在光里变形,但罗成认出来了。
是徐青!
人脸是扁平的,像画在纸上,贴在火焰里。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嘴巴张开——
没有声音。
但口型,分明在说:
“三……日……”
嘴唇一张,一合。
“他在监视!”燕七猛地站起,动作太急,带翻了椅子。他抓起桌上那碗血,看都不看,朝着灯焰泼过去!
血泼中灯焰的瞬间——
“轰!!!”
整盏油灯,爆燃!
火焰窜起三尺高!颜色从昏黄变成惨白,白得刺眼!密室温度骤降,不是热,是冷,刺骨的冷,像突然掉进了冰窟窿!
火焰中的人脸扭曲,变形,嘴巴张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像是在尖叫。
但没有声音。
只有火焰“呼呼”的燃烧声。
然后,“噗”一声。
炸散。
人脸炸成漫天火星,飞溅得到处都是。
火星落在桌上,落在手札上,落在地上,落在墙上。
每一颗火星落处,都“滋”地一声,烧出一个焦黑的、指甲盖大小的印记。印记的形状很怪,罗成凑近看——
是一张张缩微的人脸。
表情痛苦,嘴巴大张,眼睛是两个黑点。
密密麻麻。
离开密室时,天已经暗了。
罗成从染缸里钻出来,反手盖好草席。院子里一片死寂,那些大染缸像一个个沉默的墓碑,立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他走出染坊,走进巷子。
每一步,都踩在阴影最深处。
怀里的虎符在发烫,烫得皮肤生疼。心室里的血精在悸动,一下,又一下,像有颗小心脏在胸腔里额外跳动。左手手背上,那个红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在隐隐作痛。
不是刺痛。
是那种细密的、持续的、像有根针在肉里慢慢钻的痛。
三日期限。
要么给血。
换人鱼膏,救地宫封印,也许能救燕九,救所有兄弟。但可能把血咒的秘密拱手让人,可能造就一支更可怕的、无穷无尽的“修罗军”。
要么不给。
看着地宫封印崩溃,看着太史局方圆十里化鬼域。看着燕九在铁棺里彻底妖化,变成没有神智的怪物。看着燕七,还有其他还活着的燕云骑,因为得不到救治,一个个步燕九的后尘。
巷子走到头了。
前面就是西市主街。
灯笼已经挂起来,一盏,两盏,三盏……沿着街延伸出去。光晕黄黄的,铺在青石板路上,朦朦胧胧。人来人往,卖宵夜的摊子支起来了,热气腾腾。吆喝声,说笑声,孩子的哭闹声,车马轱辘碾过石板的声音……
活生生的人间烟火。
罗成站在巷口。
一半身子在灯笼的光里,一半在巷子的影里。
他抬起左手,凑到眼前。
手背上,那个红点。在昏暗光线下,看得更清楚了——不是平的,微微凸起,像皮下埋了颗极小的珠子。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在闪烁。
像只窥视的眼睛。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咚——咚——”
戌时了。
时间在一刻不停地流走。像沙漏里的沙,抓不住,拦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往下漏,漏向那个避不开的结局。
罗成放下手,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食物的香味,有劣质脂粉的甜腻,有马粪的臊味,有汗味,有烟火气。
活人的味道。
他知道。
无论选哪条路,都要付出代价。
沉重的,可能无法承受的代价。
只是这代价……
最后,会由谁来付?
他迈步,走进主街的光里。
手背上的红点,在灯笼光下,闪了一下。
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