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罐在炭火上“咕嘟咕嘟”地滚。
陶罐底下,那层深褐色的药渣里,混着三滴燕一刚挤出的金色血珠。
血珠在沸腾的药汤中不化,反而像活物般游走,最后“啪”地聚在罐底,凝成了一张脸。
一张痛苦扭曲、无声嘶吼的人脸浮雕。
老六盯着罐底,手一抖,药勺“咣当”掉地上。
“这……这他娘是什么玩意儿……”
巷子外头传来脚步声。
还有醉醺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
罗成一把捂住老六的嘴,拽着他和燕一闪身躲进药铺后院的柴垛阴影里。
两个巡夜武侯,拎着酒壶,晃晃悠悠从巷口经过。
“听说了吗?”
左边那个打着酒嗝:“北营那支黑甲骑……就罗成将军带回长安那支……昨夜营外荒坟,又被刨了三个。”
右边那个压低声音:“何止!我表兄在营里当伙夫,说他们每日要送十斤生肉进去,还非得是……刚宰的活牲口血,温乎的。”
“假的吧?”
“假?”右边武侯凑得更近,酒气喷到同伴脸上,“我婆娘昨儿半夜起夜,亲眼看见个黑影从营墙翻出来,嘴里还叼着截……人手指头!吓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话音未落。
“咚!”
一声闷响。
右边那个武侯突然身子一僵,直挺挺向前扑倒。
脖颈上,插着一枚三棱镖。
镖尾刻着一只燕形暗记——燕云骑特有的制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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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只活羊。”
军需官老刘把账册摊在罗成面前,手指点着墨字,指尖在抖。
“每日申时,燕云骑营区必领二十只活羊。说是……操练军犬。”
他咽了口唾沫,抬头看罗成,眼神躲闪:
“但次日清晨,送回来的全是骨头。干干净净的骨头,连骨髓都被吸空了,像被舔过一样。”
罗成没说话。
他翻开账册后面几页。
羊。猪。甚至还有两头牛。
记录截止到三天前。
“现在没人敢送了。”老刘声音发虚,“送肉的伙计回来就发高烧,说听见羊圈里有……小孩哭。”
罗成合上账册。
走出军需帐时,远处燕云骑营区外,几个普通士卒正拎着水桶绕远路——宁愿多走半里,也不敢靠近那片黑漆漆的营墙。
“邪性。”
罗成听见其中一个低声嘟囔:
“夜里能听见啃骨头的声音……嘎嘣嘎嘣的,听着牙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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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帐里,炭火烧得正旺。
李世民没穿龙袍,一身常服坐在案后,手指揉着眉心。
案上摆着一份血书。
字是用血写的,歪歪扭扭,有些笔画因为颤抖而断续:
“燕云骑百夫长王獒,于中元夜掳我幼子入营,次日……只剩一张人皮。”
落款是个手印。
孩童大小的手印。
“罗将军。”李世民抬头,眼下有青黑,“朕在朝堂上,杖责了三个议论此事的武将。朕说,燕云骑是国之利器,不容诋毁。”
他顿了顿,手指敲了敲那份血书:
“但人心如潮。再放任下去,朕也压不住‘请诛妖骑’的联名折子。”
帐外风声呜咽。
罗成沉默片刻,单膝跪下:“末将……必查清真相。”
“查要快。”李世民声音低沉,“三日后,中军大校场演武,朕会亲临观礼。那是你燕云骑自证清白的最后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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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区深处,废弃马槽底下。
罗成蹲身,手指沾起一滩粘液。
暗金色,半凝固,在指尖拉出细丝。
和燕一左臂咒文渗出的东西,一模一样。
“主人……”
身后传来颤抖的声音。
罗成回头。
三名幸存的燕云骑跪在地上,眼中黑气深重,几乎看不到眼白。
“我们发誓……”中间那个咬牙,“绝未伤人!绝未……吃人!”
但他说话时,右手不自觉地抠着左手手背——那里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罗成站起身。
没再问。
当夜子时,他藏在营帐阴影里,看着燕一梦游般走出营房。
走到空地中央,仰头对着月亮。
张开嘴。
唱出的不是歌,是某种古老、拗口的祭词。音节破碎,像牙齿在敲打石头。
随着吟唱,他左臂的黑色咒文一根根亮起,暗金色流光在纹路里游走。
然后,远处传来低嚎。
野狗。
十几条,几十条,从营外荒野聚拢过来,蹲在营墙外,对着月亮,发出呜呜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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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演武场,旌旗猎猎。
李世民高坐观礼台,两侧是文武百官。
轮到燕云骑上场时,全场安静了一瞬。
二十骑黑甲,缓缓入场。
马蹄声整齐,但太整齐了,整齐得诡异——就像二十个提线木偶,动作完全同步。
骑射科目。
弯弓,搭箭——
“嘶——!!!”
最前排那匹战马,突然人立而起!
马眼充血,嘴里喷出白沫,疯了般将背上的骑手狠狠甩落!
“砰!”
骑手重重砸在地上,面甲“咔”地摔脱。
露出一张脸。
惨白,瘦削,嘴唇干裂。
但最刺眼的,是他嘴角——那里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未擦净的渍。
像血。
而他张嘴喘气时,全场人都看见了——
满口细密、尖利的牙。
“妖……妖骑!!!”
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
紧接着,那骑手怀里滚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散开。
三截小小的、已经发青的指骨,滚落在沙地上。
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
“诛妖——!!!”
数千观礼将士齐声怒吼,拔刀声如潮水般炸开!
人群像疯了一样往场中涌!
玄甲军立刻结阵,铁盾“哐哐哐”砸地,长槊架起,死死挡住人潮。
但挡不住愤怒。
“杀了他们!!!”
“吃人的怪物!不配为军!!!”
观礼台上,李世民脸色铁青,手按剑柄,指节发白。
他看向罗成,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庇护,有信任,但更多的,是压不住的厉色。
弃车保帅。
罗成读懂了那个眼神。
场中,那名摔落的燕云骑——他叫燕十三——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看地上的指骨。
突然抱住头,凄厉惨叫:
“不是我……我昨晚明明在营里……啊!脑子里有声音……它在教我怎么做!它让我藏的……它……”
“够了!”
罗成厉喝,拔刀出鞘。
但有人比他更快。
燕一踉跄着冲入场中,左臂高举——黑色咒文如活蛇般游动,他嘶声喊:
“不是他!是——”
话音未落。
“咻——!!!”
一声尖锐到刺耳的哨音,突然从罗成怀中炸响!
是燕七生前留下的那只铁哨。
它在自主震响。
警讯。
方向——
直指营地深处,那口被封存的古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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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口的封印石板,碎了。
不是被撬开,是从内部被撞碎的——碎石朝外迸溅,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冲出来过。
井壁上,全是新鲜的抓痕。
三道一组,深深抠进砖缝,痕迹边缘沾着暗金色粘液。
和……已经发黑的人血。
罗成趴在井边,往下看。
深不见底。
但井底深处,传来微弱的声音。
孩童的哭泣声。
还有……
“嘎吱……嘎吱……”
清晰的,咀嚼骨头的声音。
燕一突然浑身剧颤。
他左臂的黑色咒文疯狂暴长,如藤蔓般“嗖”地窜出,缠住井沿。瞳孔瞬间变成暗金色,他张嘴,发出杨杲那稚嫩却颤抖的童声:
“下面……”
“有个‘和我一样’的东西……”
他转过头,看向罗成,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可嘴角却在笑:
“但它……饿了一百年。”
罗成咬牙,拽过井绳,就要往下滑。
手刚碰到井壁——
指尖触到一片冰冷、坚硬的东西。
嵌在抓痕里的,是一片鳞。
黑色,巴掌大,纹理与他右臂的鳞片几乎一样。
但更厚。
更古老。
鳞片边缘,刻着一个极小的字:
“徐”。
井口上方,燕一缓缓站直身体。
他用三十七重声音——男女老少,悲喜交加——齐声冷笑,那笑声在夜色里层层叠叠,毛骨悚然:
“主人……”
“我们被‘圈养’了。”
他抬起左臂,黑色咒文如蛛网般在夜空下亮起,指向整座沉睡的军营:
“这整座军营……”
“就是喂它的食槽。”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梆!梆!梆!”
子时到了。
井底。
咀嚼声,突然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缓慢的、湿漉漉的摩擦声。
像有什么东西,拖着粘液,正从井底深处……
一路向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