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发出去后，沈清莲就坐在床沿，目光看似平静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实则全身的感官都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警戒状态，像一张拉到极致的、无形的网，笼罩着这个狭小的空间。耳朵捕捉着门外走廊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鼻腔分辨着空气中任何一缕不属于这里的气味，眼角的余光则不时扫过门轴上方那片阴影——那缕头发，是她此刻最关注的、无声的警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夜色完全降临，只有远处的路灯和零星人家的灯火，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晕。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只有手机屏幕偶尔亮起，显示着时间。
大约二十分钟后，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是沈星河的回复：“排骨炖上了，有点糊底，但应该能吃。我马上过来，带了饭盒。等我十分钟。”
清莲看着那行字，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简单地回了一个“嗯”。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某户人家的电视声。她轻轻拉开门，那缕头发随着门开，悄无声息地从门框上飘落，被她伸手接住。很好，在她之后，还没有人开过这扇门。
她没有关门，让门虚掩着一条缝，然后走回书桌前，打开了那盏光线柔和的台灯。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让她脸上过于冷硬的线条显得稍微柔和了一些。她需要一点光，来迎接沈星河，也需要一点光，来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又过了几分钟，熟悉的、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响起，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随即是轻轻的敲门声，和沈星河压低的声音：“清莲？我进来了？”
“进来吧，门没锁。” 清莲应道，声音平稳。
门被推开，沈星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超市标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叠在一起的、看起来很普通的塑料饭盒，还有两瓶矿泉水。他脸上带着一丝从外面带来的、夏夜的热气和匆忙的痕迹，额前的头发有些汗湿，但在看到清莲坐在灯光下、安然无恙的瞬间，他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许，眼中也流露出一丝见到她后的、自然的暖意。
“饿了吧？路上有点堵，排骨炖得久了点，可能……”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来，很自然地反手带上了门。但在关门转身，目光再次落在清莲脸上时，他嘴里关于排骨的话却突然顿住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太熟悉她了。熟悉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熟悉她眼中那片深潭在不同情绪下的微妙波动。此刻，她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平静，坐在那里，目光沉静。但他就是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一样。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一种比平时更加紧绷的、冰冷的质地，像冰层下的暗流。尤其是她的眼神，在看到他、确认是他之后，那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针对他的锐利光芒，虽然很快隐去，却被他捕捉到了。
“怎么了？” 他立刻问道，声音里的轻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本能的关切和警惕。他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几步走到她面前，微微弯腰，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出什么事了？手续不顺利？还是……身体不舒服？”
清莲抬起眼，迎上他担忧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干净，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紧张，为了她。这一刻，她心里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有一小块，被这纯粹的关切，悄悄融化了一点点。但也正是这份关切，让她更加确定，必须将危险告诉他。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风暴来袭，不能只有她一个人看见。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站起身，走到门边，再次确认门已经关好，甚至还轻轻拧了一下反锁钮。然后，她走回来，示意沈星河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重新坐回床沿，两人面对面，距离很近，在台灯有限的光晕里，形成了一个相对私密、便于低声交谈的空间。
“我没事。” 她先给了他一个定心丸，但随即语气一转，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但家里有事。”
沈星河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呼吸也屏住了。“家里？这里？什么事？”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目光快速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脸上充满了疑惑和骤然升起的紧张。这个“家”对他来说，早已不是清莲一个人的临时居所，而是他们共同经营、准备一起离开的、充满希望的小小港湾。这里“有事”，对他来说，冲击力巨大。
清莲看着他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中升起的惊惶，心里那点因为独自面对入侵而产生的、冰冷的孤绝感，稍稍消散了一些。至少，她不是一个人。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冷静、客观的语气，开始叙述：
“下午我办完手续回来，一进门，就感觉不对。空气里有很淡的、陌生的味道，烟味，汗味，还有点别的，说不上来。” 她语速平稳，目光扫过房间各处，仿佛在指认现场，“我仔细检查了。窗户的锁扣位置，和我早上离开时有点不一样。窗台上，靠近把手的地方，有个模糊的手印，比我的大。”
沈星河的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点变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
“书桌，椅子被挪动过。书，尤其是那本《国际刑法》，被人翻看过，书签的位置变了。抽屉……” 她顿了顿，看着沈星河，“锁没坏，但锁孔里有新的金属碎屑。里面的东西都被翻过，文件袋可能被打开过，身份证上有疑似被什么东西压过的痕迹。钱没少，但顺序变了。”
“床铺，” 她继续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沈星河能听出那平静下的寒意，“床单上有不自然的褶皱，被子里侧有一小块地方，颜色有点深，像被汗沾过又干了。”
最后，她的目光投向墙角那两个行李箱。“行李箱，侧面有新的划痕，轮子旁边有奇怪的粉末。密码锁的缝隙里有类似开锁用的石墨粉痕迹。我打开看了，里面的衣服被人翻动过，叠放的位置和原来不一样。”
她一口气说完，然后停下，静静地看着沈星河。台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看起来几乎有些透明。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后知后觉的恐惧，以及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本能的愤怒。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几次想开口说什么，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只发出嗬嗬的、急促的吸气声。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颤抖，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恐慌：“有人……进来过？翻了所有东西？什么时候？你……你没事吧？有没有……” 他猛地站起身，似乎想冲过去检查她是否受伤，又像是要立刻检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没事。” 清莲伸手，轻轻按住了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她的手指冰凉，但力道稳定。“我回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我仔细检查过，没丢任何明显的东西。现金、手机、录取通知书，都在。”
“那他们想干什么？！” 沈星河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无助的愤怒，“我们这里有什么值得偷的？啊？除了那点钱，还有什么？他们翻书干什么？翻你身份证干什么？！” 他显然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不为财。这比普通的小偷入室，更令人毛骨悚然。
清莲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因为激动而急促的呼吸稍微平复一些，才缓缓问道：“星河，你最近……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比如，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人跟着你？”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沈星河。他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愤怒和恐惧瞬间凝固，然后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困惑和确认的惊骇所取代。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有些发直，嘴唇微微颤抖。
“……你怎么知道？” 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随即，他抬起头，看向清莲，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你……你也发现了？有人跟踪你？”
“我不确定。之前只是怀疑，在图书馆外面，还有从夜市回来那次之后，感觉好像有人。” 清莲如实说，目光紧紧锁着他，“但这次家里被闯，让我觉得，那可能不是错觉。说说你，你感觉到了什么？”
沈星河用力搓了把脸，仿佛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神有些飘忽，似乎是在努力回忆和整理那些模糊而不安的片段。
“是……最近一个星期左右开始的。” 他声音很低，语速因为回忆而有些慢，“一开始，我也以为是错觉，是自己太紧张了。但……次数多了，就觉得不对劲。”
“比如，我去派出所办证明那天，出来的时候，感觉马路对面有辆深灰色的轿车，停在那里很久。我走，它没动。等我拐过街角，从商店玻璃反光里，看到那辆车慢慢开走了。车型很普通，看不清车牌，也看不清里面的人。”
“还有，我去网吧查租房信息，坐在靠窗的位置。中间去了一次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感觉窗外马路对面，有个穿着深色夹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正好转身走开，走得很快。我没看清脸，但那个身形……有点眼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最明显的一次，是前天晚上。” 沈星河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仿佛在诉说一个可怕的秘密，“我从超市买了东西回来，走那条小路。路灯很暗，我总觉得后面有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猛地回头，看见一个影子闪进了旁边的楼道里。我没敢追，赶紧跑回来了。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好。”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和后怕的神情：“还有……我家的信箱。前两天，我发现里面的旧报纸和广告单，好像被人翻动过。虽然放回去了，但顺序是乱的。我家那破信箱，平时除了水电费单子，根本没别的，谁会去翻？我当时还以为是送报的弄乱了，没多想。但现在……”
他说完，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台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沈星河描述的那些模糊的片段——深灰色轿车、戴鸭舌帽的男人、夜晚的脚步声、被翻动的信箱——与清莲发现的精准入侵、陌生气味、翻动的书籍证件、以及可能的跟踪迹象，像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猛地对撞在一起，拼出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完整画面！
这不是孤立事件！不是巧合！
有人在同时调查他们两个人！跟踪，监视，甚至潜入了他们的私人空间！
沈星河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结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看向清莲，眼中充满了求助般的茫然和恐慌：“他们……他们是谁？想干什么？为什么是我们？我们……我们马上要走了啊！”
清莲的心，也在这一片拼图合并的真相面前，沉入了冰冷的谷底。但奇怪的是，当猜测被证实，当危险从模糊的阴影变为清晰的、指向他们两人的利箭时，她内心那丝因未知而产生的轻微动荡，反而彻底平息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般的清醒，和一种必须立刻应对的决绝。
她没有立刻回答沈星河的问题，而是站起身，走到那个塑料袋旁，拿出里面的饭盒和水。“先吃饭。” 她将其中一个饭盒和一瓶水递给他，声音不容置疑，“边吃边说。”
沈星河愣愣地接过，似乎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完全回过神来，只是机械地打开饭盒。里面是色泽略显深暗、散发着焦糊味的糖醋排骨，和一点白米饭。他拿着一次性筷子，却半天没动。
清莲自己也打开饭盒，夹起一块排骨，平静地吃了起来。味道确实不怎么样，咸中带苦，还有明显的糊味。但她吃得很认真，一口饭，一口排骨，慢慢咀嚼，吞咽。仿佛这顿糟糕的晚餐，是什么重要的仪式，能补充体力，也能让她混乱的思维在咀嚼中找到清晰的路径。
沈星河看着她平静进食的样子，像是被她的镇定感染，也终于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温暖的食物下肚，多少驱散了一些身体因恐惧而产生的冰冷和僵硬。
两人沉默地吃着饭，房间里只剩下筷子碰到饭盒边缘的轻微声响。但这沉默不再是无措，而是一种在消化可怕信息的同时，积蓄力量、思考对策的沉默。
吃完饭，清莲收拾好饭盒，将垃圾装回塑料袋，放到门边。然后，她重新坐回沈星河对面，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和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惊惶。
“星河，” 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是关于我妈，还有……可能和你爸也有关。”
沈星河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
清莲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个装着“黑龙”来信的防水袋，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沈星河手指有些颤抖地接过，打开，抽出里面的信件和照片。他先看了那封全英文、格式正式的公司来信，眉头紧锁，显然看不太懂。但当他看到那张财务对账单上触目惊心的负数，和“娱乐服务部”的字样时，脸色变了变。最后，他拿起母亲那张旧照片，看到背面的字和那个不明显的指甲凹痕时，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这是……” 他抬起头，看向清莲，眼中充满了震惊和询问。
“我妈以前工作的邮轮公司，‘黑龙航运’寄来的。说我妈有未结清的款项，还有私人物品要处理。” 清莲言简意赅地解释，指了指照片，“这张照片，就是信里一起寄来的。我检查过，家里被翻动时，他们重点看了这个，还留下了这个记号。” 她指了指那个指甲凹痕。
沈星河死死盯着那个凹痕，又看了看信件和对账单，脸色变幻不定。显然，他父亲沈寒川生前那些混乱的债务和人际关系，让他对“赌债”、“船上”、“娱乐”这些词汇有着本能的恐惧和联想。
“你妈她……欠了船上赌场很多钱？” 他涩声问。
“恐怕不止是钱。” 清莲的声音更冷了，“信里提到‘私人物品’，一个笔记本，一个文件袋。他们这么大费周章地调查我，闯进我家翻找，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讨一笔死债。他们可能在找那样东西，或者，确认那样东西有没有落在我手里。”
沈星河倒抽一口凉气：“东西？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清莲摇头，“但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让他们不惜冒险，来调查一个‘已故员工的孤女’。而且，”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沈星河，“他们也在调查你。翻你家的信箱，跟踪你。这说明，他们怀疑那样东西，可能不只和我妈有关，也可能……和你爸有关。”
沈星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要害。他父亲沈寒川的失踪，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梦魇和未解之谜。如果父亲的死，不仅仅是因为逼迫清莲母亲，还牵扯到更危险的、来自邮轮赌场的秘密和“东西”……
“不……不可能……” 他喃喃道，眼神涣散，仿佛无法接受这个更可怕的推测。
“很可能。” 清莲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你爸逼我妈，可能不只是为了他自己，也可能是替‘上面’催债，或者……封口。那样‘东西’，也许是我妈从船上带出来的，你爸经手处理，或者知道下落。现在他们找不到你爸，也找不到那样东西，自然怀疑到了我们头上。”
这个推断，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过往那团血腥迷雾下，可能隐藏的、更庞大的黑暗。沈星河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这个晚上接收的信息太多，太可怕，几乎要将他尚未完全坚固的心理防线再次击溃。
清莲看着他崩溃边缘的样子，心里那点冰冷的坚硬，裂开了一丝缝隙。她伸出手，覆在他紧紧攥拳、冰冷颤抖的手上。她的手掌同样冰凉，但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的力量。
“星河，” 她低声叫他的名字，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极淡却真实温度的柔和，“看着我。”
沈星河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她脸上。
“害怕没有用。”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目光直视着他眼底的恐惧，“我们已经被卷进来了。躲不掉。但我们也拿到了车票，马上就能离开这里。去江州，去一个他们手可能伸不了那么长的地方。”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在那之前，我们要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找什么。我们要自保，也要……为以后做准备。”
“以后？” 沈星河的声音沙哑。
“嗯，以后。” 清莲的眼神幽深，里面翻涌着沈星河看不懂的、冰冷而决绝的东西，“总不能，一直被他们像影子一样跟着，像贼一样防着。既然躲不掉，那就要知道敌人的底细，知道他们想要什么，然后……再做打算。”
她没有说出“复仇”这个词，但沈星河从她眼中那冰冷的火焰里，读懂了未尽之意。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恐惧依旧，但在这恐惧之中，竟也滋生出了一丝扭曲的、同仇敌忾般的勇气，和一种更深沉的、与她紧紧绑定的宿命感。是啊，他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如今风暴来袭，除了抱紧彼此，迎头而上，还能如何？
他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用力地，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也像是给予无言的承诺和支持。他的手心潮湿，颤抖，但握得很紧。
“我们……明天去图书馆。” 沈星河哑声说，眼中渐渐恢复了一点焦距和思考的光芒，“那里安全，安静。我们把知道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好好理一遍。看看能不能想到，那样‘东西’可能是什么，藏在哪，或者……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清莲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却坚定的光，轻轻点了点头。“好。”
危机已经明确，敌人已然现身。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谨慎，更加清醒。但至少，他们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里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