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窑屋内,阴风透骨。李氏坐在残破的木凳上,昏黄的油灯将她脸上的沟壑拉得更深,像是十八年来的苦难都刻在了这张脸上。她平静地开口,语气却异常沉重:
“包大人,你是世人皆称的铁面清官,这些年审明过无数冤假错案。但我今日这桩冤情,只怕连你也未必能断得分明。”
包拯正色道:“娘娘有冤,请直说。无论多复杂,包某必查到底,还你公道。”
李氏抬起头,眼盲却神情坚定:“我本是先帝真宗天子的西宫李氏。那时宫中正宫是刘氏,也就是如今的刘太后。十八年前,我与刘氏同时怀有身孕,偏偏赶上先帝与寇准丞相御驾亲征澶州,我独自在后宫临产,先生下一位太子,宫中婢女、内监都可作证。可没过多久,刘氏便也称产下公主……灾祸也就从那时开始。”
包拯听到此处,心中一震,低声思忖:若她所说属实,这位竟是传闻中已遇难的李宸妃?
“刘氏心怀嫉恨,竟与内监郭槐密谋陷害我。一天,她抱着那公主来到我的碧云宫,说孩子乏乳,要借我这边的乳娘喂几口奶。我没起疑心,还觉得她忽然通情达理了。她顺势抱走我儿太子,又邀我去昭阳宫饮宴,我便随她去了。哪知道,那时太子就已经被他们偷偷换走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酒宴散后,我要回宫带回太子,郭槐却说已经先一步把太子送回了碧云宫。我心里并无戒备,回宫后宫娥告诉我,孩子正熟睡在龙床之上,被盖着绫罗。我揭开袱子一看——”她声音一顿,低头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拽住膝头的破布。
“却是一只满身是血的死狸猫……我当场吓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才知道太子已被他们暗中带走,而我被当作疯妇对待。”
包拯面沉如水,一字不发。
“他们不但害我孩子,还放火焚了我所住的碧云宫,意图让我彻底从宫中‘消失’。好在我宫中的寇氏宫娥忠心,冒死盗来金牌,帮我男装打扮、挂金牌逃出后宰门。”
她吸了口凉气:“寇宫娥告诉我,太子已托付给陈琳保护,还让我去投靠八王爷狄娘娘,等陛下回朝,再想办法昭雪。我那时身心俱疲,脑中一片混乱,也只得照办。”
包拯急声问道:“后来狄娘娘可曾收留?”
李氏苦笑,摇了摇头:“我是宫中女子,从未踏出皇宫一步,又怎识得南清宫的方向?夜里无光,一路跌跌撞撞,只觉四下黑影如鬼,心慌如焚。忽然感觉身后似有人尾随,惊恐之下昏倒在街边。醒来时,是一户姓郭的寡妇将我救了。她丈夫战死,自己身怀六甲,仍愿收留我。我不敢暴露身份,只说夫死被逼改嫁,不从而逃。她信了,后来产下一子,可惜半年后便病亡。”
她抚了抚眼前的郭海寿,语气低沉:“那孩子,便是海寿。我将他抚养长大,视若己出。”
她轻声一叹:“一年后,那家房子又遭大火,一夜之间一无所有。我只能抱着海寿逃出京城,躲到这破窑之中。之后我听说圣上班师回朝,可之后,先帝也驾崩。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包拯脸色愈发沉重,低声问:“娘娘这些年如何度日?”
李氏道:“靠乞讨度日,靠这孩子挑菜担卖苦力养我。从他十二岁起,便在市上贩卖青菜,贴补家用。夏日蚊虫咬身,冬日衣衫单薄,哪日不是苦苦熬过来的?近些年我又双目失明,若非他一力撑持,怕早已命丧街头。”
说着,她终于止不住情绪,伏身而泣,双肩微颤,声音几乎失控。
郭海寿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眼神中满是震惊与茫然。他从未想过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也从未怀疑过这位盲母对他的爱。此刻,心中翻江倒海,说不出一句话。
包拯沉声道:“娘娘既有太子下落,为何不叫海寿带你前往八王府求证?”
李氏摇头:“包卿,你阅人无数,该知‘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一身是冤,若贸然现身,若刘氏早已布好天罗地网,我一脚踏入,便再也走不出来。命休事小,真相再沉沦十八年,那才是国之不幸。”
包拯眼中闪过敬意,肃声道:“娘娘,当年太子后来究竟去向?如今可还在人世?”
李氏缓了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继续道:“包卿,方才所言,尚未说完。你只知寇宫女偷偷救我,却不知,她其实是奉命将太子抛入金水池——是刘氏的命令。寇氏起初无力违抗,但她心有不忍,踟蹰之间,恰好遇到一人入宫——那人正是陈琳。”
她顿了顿,眼神中仿佛浮现十八年前金銮殿后浓雾中的一道身影。
“陈琳救下我儿,带至南清宫,由八王妃狄娘娘亲自收养。那几年,狄妃悉心抚养,视若己出,不曾怠慢。先帝班师回京,宫中权势早落刘氏手中,不敢多言。圣上下诏立八王之子为太子——我一听,便知,那就是我亲生儿子。”
说到这里,她声音发颤,眼中泛起雾气,“只可惜,这些年我困居破窑,流落街头,亲子登基,母亲却在泥尘中挣扎,双目失明,心中悲苦,怎可言尽?”
包拯默然,面沉如水,不知如何应答。
“昨夜三更,我忽得一梦。梦中金光万道,一位神人现身,自称东岳大帝。”李氏目光庄重,仿佛那梦境此刻仍在眼前,“神人告知我:灾星已退,天理将明,朝中已有清官可助我昭雪。我问他是谁?神明答曰:‘龙图阁待制包拯。忠梗正直,可断大冤。’我再问:官员来往无数,我如何认得?他言道:‘包拯天生异骨,脑后有惬月三叉,是他一人独有。’”
她转向包拯,语气一字一顿:“包卿,所以你进屋时,我才要你近前,让我以指认骨。我摸到那三叉异骨,这才敢倾吐衷肠。若你真能为我洗去十八年冤屈,虽死也瞑目。”
包拯听罢,已潸然动容,重重叩首于地,口中喃喃:“娘娘十八年苦楚,微臣听得心如刀割。若今日仍袖手旁观,枉为人臣!”
郭海寿此刻站在旁边,心绪如乱麻。他呆呆地望着李氏,不敢相信,眼前这位从小抚养自己、为他讨饭熬汤的瞎眼老妇,竟是当今天子的生母。他低声自语:“原来……我并非她亲生……可她却待我胜似亲子……”
一旁的张龙、赵虎听得此言,脸色早已惨白如纸。两人扑通跪下,头贴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恨不能立刻遁地逃走。
包拯正要发话,忽听李氏再道:“包卿,如今皇上虽立太子登基,但你问我有无凭据辨别亲子,岂能无物?”
包拯忙道:“愿闻其详。”
李氏道:“我那皇儿出生时,掌心天生一道‘山河印’,脚心则有‘社稷’二字胎记。四字成对——‘山河社稷’,隐隐可辨,旁人难仿。这便是天命所归、血脉为凭。”
包拯闻言,脸色肃然,再次伏地而拜:“娘娘遭此磨难,微臣痛心至极。此案若不查明,微臣也无颜再戴乌纱。”
李氏摆手道:“包卿,切莫自责。此劫,本是老身命中注定。只望你能代我讨回公道,还原先帝清明之治,重正后宫。”
包拯抬头,目光炯炯有神:“微臣即刻启程回朝,哪怕丢了官职,也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娘娘且宽心,待微臣将真相揭出,圣上定会亲自来此迎接生母还宫。”
李氏含泪点头:“如此便托付包卿了。”
包拯立刻传令,命随从快马分路传报,召集地方文武官员前来参见国母,并吩咐他们择一所僻静、整洁的院落暂供太后居住。虽时值三月初,寒意尚浓,也要立刻备好棉衣炭火,另购几名细心婢女专事照料。
但李氏却淡淡说道:“包卿,不必费心。我早已习惯清寒日子,有海寿服侍,足矣。”
包拯感动非常,转头看向郭海寿,缓声说道:“你虽出身微贱,今日始知身世。但你抚养太后,孝心至诚,此等功德,当举世称颂。”
郭海寿忙跪下叩头:“大人放心,草民誓死侍奉母亲左右,绝不敢有负。”
包拯郑重将他扶起,心中暗想:此人虽不识贵胄之礼,但若皇上亲认母子,他便是王弟,谁敢轻视?
这时,众排军皆惊得呆立当场,眼前这破衣瞎眼的乞妇,竟是当今皇帝的亲生母亲!更有人低声叹道:“记得十多年前她曾来我家门前讨过残饭,那时孩儿吵闹,我还骂她一句……谁想竟是太后娘娘,真是‘海水可量,人心难测’啊。”
正在议论之际,地方文武官员接到命令匆匆赶到,刚至窑前,便见包拯肃立屋外。众官跪下参见,满脸惶恐:“太后娘娘蒙尘街头,臣等竟浑然不知,罪该万死。”
包拯冷冷一笑,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意:“老夫路经此地尚且查明太后踪迹,你们堂堂地方父母官,竟毫无所知,岂是庸碌便能解释的?此事回京后,必要如实奏闻天子。届时你们官位是否还能坐稳,那就不好说了。”
众官员面色肃然,躬身俯首,齐声恳请道:“大人,还望宽宥责罚,我等实不知太后娘娘蒙尘破窑,是我等失察,罪责难辞,求大人从宽处置。”包拯却不为所动,冷然挪开半步道:“既知失责,理当自悔。如今既至门前,还不早些朝见太后?”众官齐应诺,随即在破窑门前列队而立,文臣居东、武将居西,一一通名报职,齐声三呼“千岁”,叩首朝见。
破窑内,郭海寿听到外头喧哗,走到门边一望,惊讶地对母亲道:“娘亲,外面许多官员正在叩见。”太后却神情平静,道:“叫他们回衙理事去罢,本宫久困于此,不需这些虚礼。”海寿只得出门,抱拳转告众官:“各位大人,我母有命,烦请各位回衙理政,不必守候。”
众官闻言虽有疑惑,却不敢擅动,只得转向包拯复命,道:“启禀大人,我等已着人准备雅室,挑选丫鬟,并采买朝服,以备太后暂居。”包公闻言点头道:“如此,才是为臣本分。”
他快步入内,拱手肃然道:“臣包拯启禀太后。”太后问:“有何事要议?”包公躬身道:“臣原奉旨赈济灾民,至今尚未完结。但为国之大事,必须先返京复命。谁料途中偶遇娘娘,得闻沉冤,实不敢迟延。已命地方官妥善安置娘娘,臣即刻回京,请娘娘勿怪。”太后淡然一笑:“我久居破窑,早已习惯,况地方官政务繁杂,也不必让他们为我奔波。烦请包卿转达,我不必人每日请安问候。”
包拯辞出门外,向众官传达道:“太后仁心体恤众人,吩咐你们每日问安之事一概免除。但——凤凰岂能栖于败瓦之间?先前我所言安排,仍须依办。”众官听罢,连连称是。
包拯交代完毕,便命起程返京。官员们纷纷送出一程,排军沿路开道,呼喝不止,一路肃然。
包拯前脚刚离,后头众官你看我我看你,迟迟不敢入内。唯有站在破窑门前静候。约莫过了片刻,几位高官家眷带着婢女轻步走入,躬身朝见:“娘娘受苦多年,臣妇等愿为娘娘更衣沐浴。”哪知太后却缓缓摆手道:“我已习惯此地寒苦,不必烦劳你们,各自回去罢。”众夫人见她神情不容违拗,只得躬身退出。
又有差人禀告:“几位大人已寻得一处清幽楼院,可暂作宫室。”太后依旧不允,道:“我住破窑多年,无碍,无需多事。”官员们听闻后连番劝说皆无果,只得另召工匠,就地于窑前搭建临时房屋,以防风雨。
有人提议请太后换身衣物,却又求到郭海寿身上。海寿无奈叹道:“我母亲既不愿更衣,众位也无责,不如各位大人各归衙署,不然一来一去,反惹他老人家心烦。”众人听罢,无计可施,只得纷纷散去。
太后依旧淡饭粗衣,不用珍馐美馔,也不留一名丫鬟,仍旧以破窑为居,与郭海寿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仿佛风雨十八年从未过去。
包拯马不停蹄一口气连夜赶回开封府,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入城时天色已然昏暗。到了府邸,内堂灯火尚亮,夫人早已等候在前厅。
见丈夫归来,夫人忙迎上前来问安,关切道:“老爷此行前往赈灾,如今事情都办妥了吗?”
包拯神情凝重,缓缓摇了摇头:“赈灾的事还未处理完,但路上遇上了更紧要的国事,不得不提前赶回。”
夫人听得不解,还欲继续追问,包拯却抬手止住,语气平静而坚定:“此事关乎朝廷机密,你且不必多问,日后自会水落石出。”
夫人听他这样说,虽心中仍有疑惑,却也不敢再多言,只得顺从地点点头,吩咐下人准备热酒热菜,为包拯洗尘接风。屋中灯火温暖,风雪寒气却似未散去,包拯的眉头依旧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