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流民涌入邻近州县的消息传到雁门关时,沈青正在黑风口查看土豆的长势。嫩绿的芽苗刚破土,在风沙里倔强地挺着,像极了那些背井离乡的流民。
“将军,据斥候回报,已有近千流民被官府驱赶,正往雁门关方向来。”赵虎的声音带着忧虑,“李将军的意思是,关城粮草有限,怕收容不下,想让他们绕道去别处。”
沈青望着远处荒原上隐约的炊烟——那是飞虎营开垦的屯田点,新翻的土地在阳光下泛着土黄色,虽还未丰收,却已透着希望。“绕道?他们能去哪?”他转身往关内走,“告诉李将军,开西门,让流民进来。”
“可是……”赵虎有些犹豫,“万一里面混着奸细,或是有疫病……”
“筛查!”沈青打断他,语气坚定,“男丁分开安置,老弱妇孺由医官检查,有疫病的隔离医治,没问题的,都带去三道沟的屯田点。”他顿了顿,补充道,“对外只说‘暂借关城避风沙’,屯田的事,要保密。”
赵虎明白了。沈青是想借着收容流民,扩充屯田的劳力——这些流民大多是农夫,最懂耕种,有他们帮忙,荒田的开垦速度能快一倍。
雁门关的西门悄悄开启,流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涌入,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却没人敢喧哗。沈青站在城门后,看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踉跄着走过,孩子手里攥着半块树皮,正啃得津津有味。
“让伙房煮些杂粮粥,先给孩子们垫垫肚子。”沈青对亲卫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流民被分批筛查后,近七百名精壮男丁和三百余名老弱妇孺被送往三道沟。那里早已搭好了简易的窝棚,田埂边挖好了水井,飞虎营的士兵正忙着分发农具——这些都是从青阳城运来的锄头、镰刀,还有沈青特意让人打造的开垦工具。
“这位官爷,我们……我们能做点啥?”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农颤巍巍地问,他叫孙老实,是从凉州逃来的,一家五口就剩他和小孙子。
沈青拿起一把锄头递给她:“孙老伯,会种地吗?”
孙老实接过锄头,眼里亮了些:“种了一辈子地!就是……这沙土地,能种出粮食?”
“能!”沈青指着刚翻过的田垄,“我们有种叫‘土豆’的作物,不怕风沙,就等你来种了。”他又看向周围的流民,“只要好好干活,管饱饭,干得好的,还能分土地,在这三道沟安家。”
流民们愣住了,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他们逃了一路,见惯了官府的驱赶和白眼,没想到在这里能有口饱饭,甚至能有土地——这比什么都实在。
接下来的日子,三道沟变得热闹起来。流民们跟着飞虎营的士兵开垦荒地,孙老实成了“农头”,带着大家按土豆的种植图谱翻地、起垄、下种。妇人们则在窝棚附近开垦小菜园,种些耐旱的萝卜、白菜,孩子们跟着士兵们捡柴、打水,营地渐渐有了生气。
沈青每日都来查看,看着荒地一点点变成整齐的田垄,心里踏实了许多。李朔起初还有些担心,见流民们安分守己,屯田进展顺利,也就放了心,只是反复叮嘱:“千万别让相府的人知道,不然又要参我们‘私纳流民,意图不轨’。”
为了保密,三道沟的入口被伪装成废弃的矿坑,外围由缇骑巡逻,严禁无关人等靠近。流民们也被反复告诫:“这里的事,对外只字不提,否则就没饭吃。”他们感念沈青的收留,自然守口如瓶。
一个月后,土豆苗长到了半尺高,绿油油的叶子在风沙里舒展,看着就让人欢喜。孙老实摸着苗叶,对沈青道:“将军,这土豆要是能丰收,别说养活我们这些人,就是再多来些,也够吃!”
沈青笑着点头,心里却有更深的打算。这些流民不仅是劳力,更是未来的兵源——他们经历过战乱,更懂安稳的可贵,只要好好待他们,将来编成辅兵,定是守护雁门关的中坚力量。
这天,沈青刚查完田回来,亲卫匆匆来报:“将军,相府派了个巡查御史来,说是要‘核验关城粮草’。”
沈青眼神一凛:“来的正好。让飞虎营把流民都藏进窝棚,田埂上插些北狄的旗帜,装作是‘缴获的物资堆放处’。”他对赵虎道,“你去应付御史,就说三道沟是‘堆放军械的禁地’,不许他靠近。”
御史来了,在关城转了一圈,没发现异常,又想去三道沟“看看”,被赵虎以“军事重地”为由拦了下来,只得悻悻离去。
看着御史的队伍消失在关道尽头,沈青松了口气。他知道,秘密屯田不是长久之计,但至少目前,这是让流民安身、让雁门关粮草充裕的最好办法。
夕阳下,三道沟的田垄泛着金色的光,土豆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沈青望着那些在田边劳作的身影——流民、士兵、农夫,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为了同一片土地忙碌着。
他忽然觉得,这乱世虽乱,却也藏着一种力量。只要给百姓一口饭吃,一块地种,他们就能顽强地活下去,就能筑起最坚实的壁垒,抵御一切风雨。
关外的风还在吹,但三道沟的窝棚里亮起了灯火,炊烟袅袅,带着饭菜的香气,在荒原上弥漫开来,像一颗顽强跳动的心脏,温暖而有力量。
三道沟的窝棚区藏在山坳里,正午的日头晒得沙土发烫,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尘土和淡淡的药草味。沈青换上一身普通的灰布短打,带着赵虎和两个医官,沿着蜿蜒的土路走进营地,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里的安宁。
最外围的窝棚最简陋,几根枯枝搭成骨架,糊着泥巴和茅草,风一吹就摇摇晃晃。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坐在棚前,手里拿着块破布,费力地给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擦脸。孩子的脸颊上有块冻疮,已经溃烂,老婆婆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老人家。”沈青蹲下身,声音放得柔和,“孩子这是……”
老婆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警惕,见他穿着普通,身后跟着医官,才叹了口气:“冻的,饿的。从凉州逃过来,走了一个月,娃他爹娘……没撑住,就剩俺们祖孙俩了。”她说着,浑浊的眼泪滚了下来,滴在孩子枯瘦的手背上。
医官连忙上前,打开药箱拿出药膏:“大娘,我给孩子看看。这药是治冻疮的,抹上能好些。”
老婆婆连忙给孩子按住胳膊,看着医官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涂上药膏,嘴里不停念叨:“好人啊……遇到好人了……”
往里走,窝棚稍微整齐些,却更显拥挤。七八个人挤在一间棚里,地上铺着干草,算是床。几个精壮的汉子正坐在棚外,用捡来的树枝削着锄头柄,动作生涩却认真。看到沈青,他们停下手里的活,眼神里带着敬畏——虽不知道他是谁,却看得出是管事的。
“这几天干活累着了吧?”沈青拿起一根削了一半的木柄,“够结实,就是打磨得糙了些,用的时候当心伤手。”
一个汉子憨厚地笑了笑:“不碍事,能有活干就好。沈将军……哦不,您让我们有饭吃,有地方住,这点累算啥。”他显然听别人提起过沈青,只是不敢贸然称呼。
沈青心里一动:“你们以前都是种地的?”
“是,”汉子点头,“俺们是凉州城郊的农户,去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官府还逼税,没办法才逃出来的。若不是将军收留,俺们早饿死在路上了。”
旁边一个矮个汉子补充道:“营里的孙老伯说,等土豆收了,将军会分地给俺们种?真的假的?”
“真的。”沈青看着他们眼里的期盼,语气肯定,“只要好好干活,安分守己,将来就在这三道沟安家,地是你们的,房子也给你们盖结实的。”
汉子们眼睛都亮了,手里的活计也快了几分,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劲:“那俺们一定好好干!不辜负将军的恩情!”
走到营地深处的伤病区,气氛明显沉重了许多。十几间窝棚被隔离开来,里面住着染了风寒、生了疮疡的流民。医官们正忙着换药、熬药,药味浓得呛人。
一个年轻妇人躺在草铺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怀里抱着个襁褓,孩子的哭声微弱得像小猫叫。医官低声对沈青道:“是营养不良,加上风寒,娘俩都虚得很。已经喂了米汤和药,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今晚了。”
沈青的心像被揪了一下。他让亲卫去伙房,把刚熬好的小米粥端来,又让人取来两床干净的旧棉被。“给她们盖上,粥凉了就热一热,时不时喂一勺。”他对守在这里的医官说,“用最好的药,一定要保住她们。”
医官点头应下,眼眶有些发红——这些日子,他们见了太多生离死别,沈青的坚持,让他们多了几分底气。
离开伤病区时,沈青看到几个孩子蹲在地上,围着一只死了的麻雀,眼睛里满是渴望。最大的那个孩子也就七八岁,正用石头小心翼翼地砸着雀鸟的羽毛,动作笨拙却专注。
“不能吃。”沈青走过去,蹲下身对他们说,“这东西不干净,吃了会生病。”
孩子们吓了一跳,慌忙后退,怯生生地看着他。最小的那个还在流口水,小声说:“饿……”
沈青心里发酸,从怀里摸出几块麦芽糖——这是依云托人带来的,他一直揣着,想分给营里的孩子。“这个给你们吃,甜的。”他把糖递过去,“伙房下午有玉米糊糊,管够,别再吃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了。”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大的那个犹豫着接过糖,飞快地塞给弟弟妹妹,自己却舔了舔手指,小声说:“谢谢……叔叔。”
沈青摸了摸他的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阳光依旧刺眼,窝棚区的景象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上。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满脸风霜的老人、眼神麻木却又藏着一丝期盼的汉子……他们都是这场乱世里最卑微的尘埃,却也是最坚韧的生命。
“赵虎,”沈青的声音有些沙哑,“让伙房每天多蒸些窝头,分的时候给孩子和老人多留一份。医官那边,再调些药材来,尤其是治风寒和疮疡的。还有,窝棚该修的修,该加固的加固,别让他们再受风吹雨淋。”
“是!”赵虎应声,看着沈青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平日里杀伐果断的将军,此刻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走出山坳,沈青回头望了眼窝棚区,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混着药味和饭菜香,在荒原上散开。他知道,光靠收留和施舍远远不够,要让这些人真正活下去,活得有尊严,还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粮食,需要一个真正安稳的世道。
而他能做的,就是守住这片刚开垦的土地,守住这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生命,等着土豆丰收的那一天,等着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关外的风还在吹,沈青握紧了腰间的刀,刀鞘上的温度,仿佛能传递给那些在难民营里期盼着明天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