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伴随着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呜呜…,经过三天两夜蜷缩在硬座车厢里的颠簸 终于缓缓停靠在太原站的月台上。
“到了!总算到了!”韩瑞鑫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用力伸展着几乎要僵硬成木棍的四肢,脸上是混合着疲惫与归家兴奋的复杂表情。
韩东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窗外灰扑扑但亲切无比的站台:“哎呀我的娘嘞,再坐下去,我这把骨头都要散架了!还是咱山西的地气养人!”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李晋生,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站起身,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地面,一种“回家了”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同志们,辛苦了!”我环视着这群跟着我闯荡大上海、脸上写满风霜却眼神坚定的伙伴,“但我们现在还不能完全放松。晋生哥,你带大家看好行李和设备提货单,特别是那几箱上海买的样品,一样都不能少。瑞鑫,你力气大,负责把那两麻袋零嘴扛下来。王波,跟我走,我们得立刻去给李书记打电话汇报!”
“好嘞,浩哥!”众人齐声应和。
我带着王波,在车站广场找到一个挂着“公用电话”牌子的杂货铺。投币,拨号,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我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电话很快被接起,传来了李书记那熟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喂,哪位?”
“李书记!是我,韩浩!我们回来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
“浩娃子?!”李书记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和期待,“怎么样?上海之行还顺利吗?设备……设备搞到了吗?”
“书记,幸不辱命!”我言简意赅,但语气铿锵,“设备已经通过铁路托运,很快就能到太原站!我们不仅搞到了急需的手摇绞肉机和灌肠设备,还带回了大量上海的市场信息和一批重要的样品!”
“太好了!太好了!”李书记在电话那头连声叫好,声音都带着激动的颤音,“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能行!你们立了大功了!我马上安排公社的运输队,明天一早就去火车站接货!!你们先在太原好好休息一下,尤其是你,浩娃子,肯定累坏了吧?”
“书记,我不累。”我立刻接口,说出了早已盘算好的计划,“设备的事情安排好,我就放心了。我们这次在上海,有些发现和想法,需要立刻向省里的郭副省长汇报。我打算今天就去郭省长家拜访,当面汇报一下我们的思路。”
李书记那边沉默了片刻,显然是在消化我这个突如其来的计划,随即传来他斩钉截铁的支持:“好!你想得远,做得对!这种事必须趁热打铁!需要公社开什么证明,或者我这边怎么配合,你尽管说!”
“谢谢书记支持!暂时不用,我们有介绍信和上海的采购凭证。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挂了电话,我和王波对视一眼,王波用力点点头:“浩哥,走吧!”
我们一行人,扛着、提着大包小包,尤其是那两只装得鼓鼓囊囊、引人注目的麻袋,穿行在太原略显空旷但比上海多了份粗犷朴实的街道上,朝着郭副省长家的方向走去。路上,不时有好奇的目光投向我们这队风尘仆仆、却带着与本地人截然不同行头的队伍。
郭副省长家住在一个闹中取静、有卫兵站岗的大院里。通报姓名和来意,并出示了介绍信后,我们被客气地请了进去。
开门的是郭晋安,他看到我们这副“逃荒”般的模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朗声笑道:“韩浩!你们可算回来了!哟,这是……把上海百货公司搬回来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两只巨大的麻袋上,调侃道。
这时,郭副省长也闻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穿着家常的灰色中山装,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显然刚才还在工作。看到我们和地上的麻袋,他温和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诧异:“小韩同志,你们这是……?”
“郭省长,郭大哥,我们刚从上海回来,给您汇报工作来了!”我连忙立正,恭敬地说道,然后示意韩瑞鑫他们把麻袋小心地放在客厅一角。
“汇报工作带这么多东西?”郭晋安笑着摇头,“韩浩,你这礼也送得太实在了吧?这么多零嘴,你这是要开杂货铺啊?我们一家子吃到明年也吃不完啊!”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上前,蹲下身,解开了扎紧的麻袋口。顿时,各种各样花花绿绿、包装各异的上海零食、糖果、饼干、糕点,像变戏法一样呈现在郭副省长和郭晋安面前。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郭晋安好奇地凑过来,拿起一包印着可爱动物图案的“万年青葱油饼干”,又看了看用精致蜡纸包裹的“哈斗”,啧啧称奇:“这些都是上海买的?品种还真不少!”
我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郭副省长,没有一丝寒暄的意思,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带着一种引导性的询问:“郭省长,晋安大哥,请您二位看看,我带来的这些——上海的零嘴、糖果、甜点、饼干——咱们山西太原有吗?或者说,咱们山西省,能生产出几样?”
这个问题,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郭副省长脸上的随意消失了,他扶了扶眼镜,走近几步,弯下腰,认真地翻看起麻袋里的东西。他拿起一颗印着白兔图案、包装精致的大白兔奶糖,又看了看用简易油纸包着的盐金枣,还有那散发着葱香的饼干、造型西式的哈斗……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
郭晋安也收敛了笑容,快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太原市场的情况,然后缓缓地、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好像……还真没有。至少,大部分没有。就算有类似的,比如糖果,也绝没有这么多种类,包装也更……更土气。”
“不是好像,是肯定没有!”郭副省长直起身,目光如炬地看向我,语气沉重了几分,“小韩,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一下子把我问醒了!咱们山西,除了老陈醋、汾酒、核桃、红枣这些土特产,在精细的、成体系的、能走进千家万户日常生活的副食品方面,几乎是……一片空白!”他用手指点了点那堆零食,“人家上海,已经发展出这么丰富的东西了!”
“所以,郭省长,晋安大哥,我今天来,不是来送礼的,也不是单纯来汇报我们买到了设备。”我抓住这个时机,声音清晰而有力,“我是来给咱们山西送财路的,也是来请求支持的!”
我拿起一包“盐金枣”:“这个,一分钱一包,原料主要是陈皮,也就是晒干的橘子皮,成本极低,但通过加工包装,就成了孩子们喜欢的零嘴。”
我又拿起一颗“大白兔奶糖”:“这个,用的主要是牛奶和糖,口感香甜,包装精美,能卖上价钱。”
最后,我拿起一个“哈斗”:“这是西式点心,工艺复杂点,但在上海也很受欢迎。郭省长,您看,从最低端到中高端,上海的市场已经形成了完整的消费梯队和产品体系。而反观我们山西……”
我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力量充分沉淀:“我们守着汾阳的核桃、柳林的红枣、清徐的葡萄、还有那么多优质的小杂粮……却大多只能卖原料,或者进行最粗浅的加工,附加值极低!老百姓增收困难,城市居民多样化的消费需求也得不到满足!这难道不是一种巨大的浪费吗?”
我这番结合实物的对比分析,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郭副省长的思路瓶颈。他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眼神中闪动着激动和兴奋的光芒。
“小韩!你说到点子上了!说到根子上了!”郭副省长用力一拍沙发扶手,“我整天琢磨怎么发展经济,怎么提高农民收入,却差点忽略了这最贴近民生、也最能快速见效的副食品工业!你这不是来送零嘴的,你是来给我,给我们山西送了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的不足和差距啊!”
郭晋安也彻底明白了我的意图,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佩服:“韩浩,你小子行啊!去了一趟上海,这眼界和思路,彻底不一样了!你这是要搞大事!”
“郭省长,晋安大哥,”我趁热打铁,抛出了我酝酿已久的计划,“今天冒昧前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请求您的帮助。我想结合这次上海之行的所见所闻所学,以及我们韩家村前期摸索的经验,撰写一份详尽的、具有可操作性的《山西特色副食品开发规划报告》。”
我目光恳切而坚定:“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制定这样一份报告,我必须清楚地知道,我们山西到底有哪些特产资源?它们的具体分布在哪里?每年的产量大概有多少?品质等级如何?哪些适合做休闲零食,哪些适合做糕点馅料,哪些可以深加工成调味品或功能性食品?这些最基础的数据,我个人无从得知,恐怕需要省商业厅、粮食局、甚至农业部门的统计资料和支持……”
我适时地露出了为难和恳求的神色:“我实在不知道,除了来找您,还能去找谁开这个口,还能有谁有能力、也愿意支持我们做这样一件或许看起来有些‘超前’,但绝对利省利民的事情。”
我这番合情合理、又极具前瞻性和责任感的请求,彻底打动了郭副省长。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小韩!你这是为咱们山西的经济发展谋出路,为老百姓的生计想办法!这是正事,是大事!什么冒昧不冒昧!这个忙,我必须帮!而且是要帮到底!”
他情绪激动地在客厅里踱了两步,然后停下,对我下达了“命令”:“你哪儿也别去了!这几天就住在太原!就住在我家!晋安,你去安排一下!我明天一早就去办公室,亲自给商业厅、粮食厅、农业厅打电话,让他们把相关的统计数据,尽快整理出来,送到家里来!你需要什么数据,就直接跟他们要!我看哪个部门敢拖延!”
他看着我,眼神充满了信任和期待:“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集中精力,把你说的那个报告,给我写出来,写得越详细、越具体、越有操作性越好!我要拿着你的报告,去上会讨论!”
郭副省长如此果断有力的支持,让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一股暖流和巨大的动力涌遍全身。我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成功了!
然而,我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在对方情绪最高点、信任度最满的时候,提出更进一步的请求。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略带歉疚但又无比认真的表情:“郭省长,您这么支持我们,我……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有您这句话,有省里的数据支持,我对写好这份报告充满了信心!不过……”
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了些:“在构思这份报告的时候,我还想到了一个可能会遇到的现实困难,想提前向您汇报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一并解决。”
“哦?还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郭副省长此刻正是豪情满怀的时候,立刻说道。
“是关于设备的。”我解释道,“我们这次从上海买到的设备,是机缘巧合,碰上了机械厂的积压库存,是别的厂退订的。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我在想,如果我们的报告获得通过,需要在更大范围内推广这种副食品加工模式,设备从哪里来?完全依靠外地采购,不仅成本高,而且受制于人,不确定性太大。”
我看向郭晋安,又看向郭副省长,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设想:“所以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借鸡生蛋’?请晋安大哥帮忙协调一下,看看我们太原本地的机械厂,比如太原机械厂,能不能参照我们带回来的这台上海设备,进行仿制,甚至根据我们山西特产的特点进行一些改进?如果能成功,不仅解决了我们自己的问题,未来还能供应全省,乃至……形成一个新的产业增长点?”
这个想法,显然比要数据写报告又进了一步,直接触及了本地工业能力的升级。
郭晋安听完,眼睛一亮,立刻拍胸脯保证:“爸,韩浩这个想法好!这叫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们商业局本来就和机械厂有业务联系。明天,不,后天!后天我就带韩浩去一趟太原机械厂,找他们的总工谈谈!只要设备不是特别复杂,仿制和改进,问题不大!”
郭副省长赞许地看着我和郭晋安,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好啊!思路清晰,谋划长远!就按晋安说的办!韩浩,你尽管放手去做!需要协调什么,让晋安去跑!我要的,就是你那份能让我们山西的土特产‘脱胎换骨’的报告!”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最好的预期。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冲击着我。我强行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立刻开始安排后续工作。
我转身对一直安静站在门口、同样面露喜色的王波、韩瑞鑫等人说道:“王波,瑞鑫,你们几个,立刻带着咱们的行李和那几箱最重要的上海样品,跟晋安大哥的人去招待所安顿下来。然后,王波你负责,明天一早就跟公社来的运输队汇合,确保设备安全运回村里,交给晋生哥他们保管好,等我回去!”
“明白!浩哥!”王波和韩瑞鑫挺直腰板,大声应道。
我又对郭晋安说:“郭大哥,那就麻烦您安排个人,带他们去附近的招待所。”
“没问题!”郭晋安爽快答应,立刻就去打电话安排。
安排妥当后,郭副省长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坐到了沙发上,亲手给我沏了一杯热茶。“小韩,现在没事了,你快跟我好好说说,你们这次在上海,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是怎么打开局面的?我听说,过程还挺曲折?”
于是,在郭家温暖明亮的客厅里,伴着清茶的袅袅香气,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将从初到上海的震撼,到南京路的观察,城隍庙的“险情”,商业局的碰壁,如何动用“校友圈”关系找到陈教授,又如何绝处逢生找到设备,最后又如何借助郭晋安的力量完成临门一脚……这些跌宕起伏的经历,娓娓道来。
我讲得绘声绘色,郭副省长听得聚精会神,时而皱眉,时而点头,时而开怀大笑。尤其是听到我们巧妙利用“计划外”缝隙,提出“白手套”合作模式,以及最终在关系硬碰硬中凭借更高层级的协调取胜时,他忍不住连连赞叹: “好!干得漂亮!有勇有谋,有胆有识!这才是我们新时代青年该有的样子!”
这一聊,就从午后阳光明媚,一直聊到了窗外华灯初上。一场原本可能流于形式的汇报,变成了一次充满激情与智慧碰撞的战略研讨会。而我知道,山西特色副食品产业发展的蓝图,就在这坦诚而深入的交流中,悄然铺开了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