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记和赵炳文等人围了上来,关切地问:“浩娃子,省里怎么说?会议时间定了?”
我缓缓放下电话,我看向围拢过来的伙伴们…
“定了。”我声音有些沙哑,将冯局长电话里关于协调会时间地点(下周三,地区商业局小会议室)的信息先说了出来。
“但是,这次我们的对手,换人了。红星厂来的,是他们的副厂长,叫罗永年。”我刻意放缓语速,让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冯局长特意提醒,这个人,是块硬骨头。”
我复述着冯局长的评价:“技术工人出身,业务强,但性格固执,认死理。最关键的是,他极其擅长钻营政策条文,善于扣帽子,上纲上线。”
随着我的叙述,赵炳文等人的脸色越来越白。当我说到罗永年指责我们“人为设置技术壁垒”、“搞变相的技术垄断,带有资本主义经营倾向”,甚至说我们是想“把社会主义大家业变成小村子自留地”时,赵炳文气得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拳头攥得死紧,却骂不出声,因为这些话太重了,重到让人感到窒息。
“还有,”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致命的一点,“我们这几天主动下乡帮建‘协作点’的事,被他知道了。他抓住这点,说我们是‘无组织无纪律,绕过上级搞私下串联’,‘企图用既成事实绑架上级决策’,是‘严重的地方主义和本位主义’!他要在协调会上,首先就要求制止我们这种行为,并…追究责任!”
“放他娘的狗臭屁!”赵炳文终于憋不住,低吼出来,眼睛瞪得通红,“咱们好心好意帮兄弟公社,倒成了罪过了?!他红星厂想空手套白狼就是对的?!”
韩东声音发颤:“浩子哥…这…这帽子扣下来,咱们…咱们还能去开会吗?去了不是自投罗网?”
春兰嫂子紧紧抓着衣角,脸色苍白:“他们…他们这是要一棒子打死咱们啊…”
“都别自乱阵脚!”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他罗永年会扣帽子,我们就不会解帽子吗?他站在政策的旧框框里指责我们,我们就不能跳出框框,指出一条更符合发展规律的新路?”
我走到仓库中间,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简单划拉着。
“他攻击我们‘技术壁垒’、‘资本主义’,无非是说我们把核心握在自己手里,要收钱。但我们收的是‘成本费’,是我们集体劳动凝结的价值!这恰恰体现了社会主义按劳分配的原则!我们不是垄断,是为了保证产品质量和品牌信誉必须掌握的核心技术!就像…就像国营工厂里,最关键的机床图纸和工艺,能随便给人吗?不能!那是国家的资产,需要保护!”
“他攻击我们‘无组织无纪律’,更是荒谬!我们主动帮助兄弟公社发展副业,壮大集体经济,增加社员收入,这本身就是积极响应‘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号召的具体行动!是在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难道非要坐在家里等文件、等指示,眼看着群众有需求、有机会不去抓,才是‘有组织有纪律’?那是官僚主义!是不作为!”
我这顶“官僚主义”的帽子反扣回去,让赵炳文等人精神一振。
“那…浩娃子,具体该咋说?”王会计问出了关键
“我们要把我们的‘茶煮匠’模式,拔高到一个新的高度来阐述!”我目光灼灼,“它不是简单的买卖,而是 ‘社会主义计划指导下的,以提高经济效益和产品质量为核心的,跨区域社队企业协作新模式’ !我们韩家村,作为技术的先行者和标准的制定者,承担着‘龙头’和‘孵化器’的责任!我们提供核心料包、技术标准和品牌管理,是在进行 ‘社会主义集体经济下的知识产权输出和管理输出’ !”
这些词汇对赵炳文他们来说有些陌生,但我解释得尽量直白:“说白了,就是我们带着大家伙一起富,但不是吃大锅饭,而是有分工、有标准、有责任,这样才能长远,才能把蛋糕越做越大!这符合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精神!”
“对!对对对!”赵炳文猛地一拍大腿,“就是这么个理儿!咱们不是搞资本主义,咱们这是在用更好的办法搞社会主义!”
“所以,”我总结道,“回去之后,我们要立刻准备一份汇报材料。不仅要摆事实(我们的成本核算、带来的效益),更要讲道理(我们这套模式的理论依据和先进性),还要有高度(符合哪些政策精神,对发展集体经济的启示)。我们要让领导们认识到,我们韩家村摸索出的,不是歪门邪道,而是一条值得鼓励和推广的新路子!”
思路理清,众人的恐慌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和兴奋。
“走!收拾东西,连夜回村!”我果断下令,“时间紧迫,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没有犹豫,大家立刻行动起来,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和设备。与石泉公社的王书记简单说明情况(只说是省里有紧急会议,需回去准备),我们这支“先锋队”便趁着月色,踏上了返回韩家村的归途。
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辘辘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声。抵达韩家村时,已是后半夜,但大队部依然亮着灯,李书记显然也一直没睡,在焦急等待。
听完我的详细汇报,李书记的脸色也是变了数变,但最终,他用力一拍桌子:“怕个球!浩娃子,你就按你想的整!需要啥,村里全力支持!这把老骨头,也陪你赌这一把!”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是不眠不休,伏案疾书,将之前思考的理论框架细化、充实,结合杨师傅他们精确测算出的成本数据、柳林公社和石泉公社反馈的良好效果,以及我们这套模式如何有效利用了农村闲散劳动力、促进了养鸡业发展、增加了集体和社员收入等具体事例,撰写了一份长达十余页的 《关于“茶煮匠”模式在社会主义社队企业协作中创新性与先进性的汇报》 材料。
将整个模式总结为“在计划经济框架内,引入适度经济核算和竞争激励,实现资源优化配置和生产效率提升的有益尝试”,并将其与“管理出效益,质量求生存”等当时开始强调的企业管理理念挂钩。
李书记、王会计、杨师傅,甚至赵炳文,都参与了材料的讨论和修改,确保其中的表述既不过于超前,又能准确传达我们的核心意思。我们还预判了罗永年可能提出的各种刁难问题,并准备了详细的应答腹稿。
在这高度紧张的准备期间,每天傍晚与林雪晴的三分钟通话,成了我唯一的精神舒缓剂。
“雪晴,我这边…。”
“棘手吗?”
“嗯,对手很强!”
“浩哥,记住你常说的,‘真理越辩越明’。你们做的事情,有利于集体,有利于群众,这就是最大的道理。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
“钥匙…我好像找到了一把,但不知道能不能打开那把锁。”
“那就试试看。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在为改变而努力。这本身,就很有意义。”
出发前往地区参加协调会的前一天,一切准备就绪。材料反复校对,模拟答辩进行了多次,连穿着都特意准备——依旧是半旧的粗布衣服,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显得朴实又郑重。
傍晚,我再次来到公社打电话。然而,今天接电话的却不是林雪晴,而是她的室友。
“是韩浩同志吗?雪晴她…她下午参加学校组织的义务劳动时,不小心扭伤了脚,现在在校医院呢。她说让你别担心,就是没法来接电话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扭伤脚?严不严重?她怕我担心,特意让室友转达…在这个关键时刻,她受伤了,我却不能在她身边…
“麻烦你转告雪晴,让她好好休息,安心养伤。我…我明天要去地区开会了。开完会,我再联系她。”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挂掉电话,一种混合着担忧、思念和更加坚定决心的复杂情绪在胸中涌动。雪晴,你一定要好好的。等着我,我不仅要打赢这场仗,还要带着胜利的消息去见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们韩家村“代表团”便出发了。成员是我、李书记和王会计。李书记是主心骨,代表韩家村组织;王会计手握详细数据,负责财务层面的应答;我则是方案的主要策划者和陈述人。赵炳文和杨师傅等人留在村里,稳住后方生产,同时也是以防万一。
晚饭后,我们三人又在房间里最后核对了一遍材料。李书记显得有些紧张,不停地喝水;王会计则一遍遍翻看着他的小本子,上面记满了各种数据。
“浩娃子,”李书记放下搪瓷缸,看着我,“明天…真没问题吧?我这心里,咋七上八下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同样翻腾的心绪,尽量用沉稳的语气说:“李书记,该准备的我们都准备了。道理站在我们这边,事实也站在我们这边。剩下的,就是看领导们能不能理解和接受我们的‘新东西’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韩家村的声音响亮地发出去!”
王会计也推了推眼镜,附和道:“书记,浩娃子说得对。咱们账目清楚,效益实实在在,不怕查,也不怕问!”
正当我们互相打气时,房间门被敲响了。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冯副局长和那位之前通过电话的耿科长。
“冯局长!耿科长!您们怎么来了?”我们连忙起身相迎。
冯局长摆摆手,示意我们坐下,脸色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不放心,过来再看看你们。材料都准备好了?”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边那份厚厚的汇报材料上。
“准备好了,冯局长。”我将材料递过去。
冯局长快速翻看了一下目录和核心章节,点了点头:“思路很清晰,站位也不错。看来你们是下了功夫的。”他合上材料,语气变得严肃,“不过,我还是得再给你们交个底。罗永年这个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难缠。他今天下午一到,就去找了地区商业局的几位领导,‘沟通’了很久。而且…”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份你们和柳林公社签署的《卤料供应协议》的复印件。他指着上面‘成本价’几个字,大做文章,说这证明了你们就是在‘搞交易’,‘唯利是图’,还质疑你们所谓的‘成本’里面包含了多少‘利润’!明天会上,他肯定会拿这个攻击你们。”
我心里一沉。协议的细节都被拿到了?看来对方做了充分的功课。
“冯局长,我们的成本核算是经得起检验的。”王会计急忙说道,“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我知道。”计永兴点点头,“但问题是,他不会跟你们细算账,他会直接扣帽子。所以,明天你们回应时,不能陷在具体数字里跟他纠缠,要像你们材料里写的那样,拔高来看。要强调这是‘社会主义经济核算’的必要,是保证集体财产不流失、事业能持续的根本。要反问他们,如果无偿调拨,韩家村投入的物力人力成本谁来补偿?集体的积极性如何维持?模式还如何推广?”
冯局长的话,给我们指明了应对的方向。
“另外,”耿科长补充道,“罗永年很可能还会继续揪住你们‘私下串联’的问题不放。你们要强调这是‘主动帮扶’,是‘先进带动后进’,是‘响应先富带后富精神的早期实践’!要把被动化为主动!”
“明白了!谢谢冯局长,耿科长!”我们由衷地感谢。这两位领导在关键时刻的指点,至关重要。
又交流了一些细节后,冯局长和耿科长便离开了。送走他们,我们三人心情更加沉重,但也更加清晰。这是一场硬仗,但并非没有胜算。
一夜无话,但无人安眠。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分,我们提前十分钟来到了地区商业局的小会议室。会议室不大,中间一张长条桌,铺着绿色的绒布。已经有一些人到了,泾渭分明地坐在桌子两侧。
我们被引导到一侧坐下。对面,为首的是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戴着深色边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他面容严肃,嘴唇紧抿,眼神锐利如鹰,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手指不时在上面点点划划。不用介绍,这就是罗永年。他身边坐着几位同样表情严肃的随行人员,应该是红星厂的技术和行政干部。
我们这边,除了我们三人,冯局长和耿科长也坐在了我们一侧,这无疑给了我们巨大的心理支持。地区商业局的几位领导坐在主位,主持会议。
九点整,会议准时开始。
地区局的一位副局长主持会议,简单开场后,便请红星厂方面先陈述意见。
罗永年扶了扶眼镜,没有拿稿子,直接开口,声音洪亮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各位领导,同志们!关于韩家村大队茶叶蛋技术的问题,我们红星副食品加工厂的态度是一贯的,也是明确的!社会主义协作精神,要求我们打破门户之见,把好的经验、好的技术,无私地奉献出来,服务于更广大的人民群众!这是原则问题,是路线问题!”
他开门见山,直接拔高到路线高度。
“但是,韩家村大队的某些同志,却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错误认识!他们搞出了一套所谓的‘卤料包’、‘协作点’,实质上是在技术上搞封锁,在协作上设门槛!这是典型的本位主义、小团体主义思想在作祟!是与我们倡导的共产主义协作精神背道而驰的!”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更有甚者,他们不顾组织程序,擅自下乡,与其他公社搞所谓的‘协议’,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是企图用既成事实来干扰上级的正确决策!这种风气,绝不能助长!”
他挥舞着手臂,语气愈发激昂:“他们口口声声说收的是‘成本费’,可这成本怎么算?谁说了算?这里面有没有隐藏的‘利润’?这种打着集体旗号,行市场交易之实的做法,难道不是资本主义经营倾向的苗头吗?!我们必须要警惕,要坚决制止!”
一番话,如同连珠炮,将他之前扣的几顶大帽子重重地砸了过来,会议室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地区局的领导们表情严肃,冯副局长微微蹙眉,耿科长则担忧地看了我们一眼。
李书记的手在桌子下微微发抖,王会计紧张地推着眼镜。
按照事先分工,由我先做主要陈述。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将那份精心准备的汇报材料放在桌上,但没有立刻打开。我面向主持会议的地区商业局领导,声音清晰而稳定:
“各位领导,我是韩家村大队的韩浩。首先,非常感谢领导给我们这个机会,来汇报我们韩家村在探索社队副业发展方面的一些实践和思考。针对刚才罗永年副厂长提出的几点质疑,我想从以下几个方面,向我们尊敬的领导们做一个详细的说明和汇报。”
“首先,关于我们探索的‘茶煮匠’模式,包括‘核心卤料包’和‘协作点’建设,我们的初衷和最终目的,绝不是罗厂长所说的‘搞技术封锁’、‘设门槛’。恰恰相反,我们是为了更好地、更有效地、更可持续地推广我们的经验,带动更多的兄弟公社和社员群众共同发展!”
我开始阐述我们准备好的理论框架:
“我们认为,社会主义协作,不是简单的‘一平二调’,不是吃‘大锅饭’。真正的、富有生命力的协作,应该是基于明确分工、严格标准和合理核算的协作。我们韩家村,作为技术的先行探索者,承担起了制定标准、研发核心、质量控制的责任。这就像军队打仗,需要有统一的指挥、统一的装备和统一的战术纪律,才能形成强大的战斗力!我们提供‘核心卤料包’,就是在提供标准化的‘弹药’;我们建设‘协作点’,就是在培训合格的‘作战单元’!这难道不是更高级、更有效率的协作形式吗?”
我看到地区局的一位领导微微颔首。
“其次,关于‘成本费’的问题。”我转向王会计示意,他立刻将那份详细的《成本构成说明》复印件递给了各位领导。
“这绝非罗厂长臆测的‘隐藏利润’或‘资本主义交易’。这份成本,是我们韩家村大队会计和社员代表,一笔一笔,根据实际耗费核算出来的。它包括原材料的采集收购成本、社员的劳动工时成本、燃料损耗成本、以及必要的集体提留(用于技术研发再投入和设备更新)。我们收取这个费用,是为了保证我们集体财产的价值得到体现,保证这项事业能够良性循环、不断扩大再生产!如果无偿调拨,试问,我们韩家村社员投入的劳动价值如何体现?我们集体投入的物力财力如何补偿?这项刚刚起步、前景良好的事业,岂不是要因为缺乏持续投入而夭折?这难道符合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和多快好省的原则吗?”
我适时地抛出了反问。
“我们认为,尊重价值规律,进行严格的经济核算,正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优越性的体现!是为了避免浪费,提高效益,保护和发展生产力!”
“最后,关于我们主动下乡帮助兄弟公社建设‘协作点’。”我语气诚恳,“这更不是‘无组织无纪律’,而是我们韩家村大队党支部和全体社员,在初步取得成绩后,怀着对兄弟公社的深厚情谊,积极响应‘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先进帮后进’号召的主动作为!我们看到兄弟公社有需求,我们有经验,难道要坐等上级文件,眼睁睁看着机会流失,看着群众继续受穷吗?共产党人最讲认真,最讲究实事求是和主动负责!我们这样做,正是为了避免官僚主义,把好事办好,实事办实!柳林公社、石泉公社的同志们可以证明,我们的帮扶是完全无私的,除了核心料包按成本价供应,所有的技术、人力、甚至部分物料,都是无偿支持的!我们所追求的,是大家共同把‘茶煮匠’这个代表着质量和信誉的集体品牌维护好、发展好,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我的陈述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既有理论高度,又充满了实践的泥土气息,更重要的是,始终紧扣着社会主义的政策和精神内核。
罗永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我话音刚落,他立刻拍案而起:“强词夺理!你这是偷换概念!把资本主义的生意经,包装成社会主义的协作论!领导,他们这是在歪曲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