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贞脸上笑意更盛,眉眼弯弯,袖袍一抖,声音清朗悠扬:“彭知府既知勾股之术,可知这‘勾股’二字,最初是何来历?”
若论人品,徐有贞恐怕不咋地,可要说引经据典,他可绝不输人。
“昔年周公问星象于商高,商高以‘勾三股四弦五’答之。此为勾股术初现,乃是为解‘天圆地方’之宇宙玄理,何尝不是玄虚之学?”
他声音一扬,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正经:“现在呢?它是我治河之基石,亦是你测地之根基。”
“今日尔等笑那霸王追龟荒诞无稽,焉知百年之后,它不会成为下一个勾股术?若因你我目光如豆,便断送此等学问之前程——”
他顿了一顿,伸出手指虚虚一点,仿佛在点醒梦中人:“这与亲手斩断未来栋梁之苗何异!”
“后世史笔如铁,岂不笑我景泰朝堂诸公,识见尚不及千年前之商高、周公?连古人尚容得下一道玄理,我辈却容不下一道数题?”
彭时也张了张嘴,竟一时噎住。
周公、商高这典故,他自然知道。
只是勾股术沿用至今,早已渗透百业,成为实务之基,反倒让人忘了,它也曾是“玄虚之学”出身。
朱祁钰站在御阶之上,只觉得徐有贞这说法很有意思,到底是历史留名之人,这偷换概念、拔高立意的本事,简直满分!
所谓的算学,或者说数学,这玩意有着严重的滞后性。
很多理论刚发明之时,都对当时毫无用处,是纯粹的玄虚之学。
就像修仙界中的隐藏功法,时间自会证明它的价值。
耐心等上几十上百年,总会有契合它的天才现世。
什么虚数、非欧几何、群论……刚出来时哪个哪个没被骂过“无用”“玄学”?
结果后来全成了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基石。
现代社会能享受到的一切便利,最底层支撑的,恰恰是那些常人看不懂的“玄虚数字”。
这议题是徐有贞主动挑起的,他显然不只准备了这一点。
不待他人反应,徐有贞转向御阶,举笏朗声,再度引经据典:“王爷,陛下!”
“《周礼·保氏》有明训:‘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九数乃君子六艺之一!此非臣杜撰,此乃我先圣先王定下的煌煌正道!”
“数算之学,自先秦便是君子必修之艺,是与礼、乐、射、御、书并列的立身之本!”
“何以到了今日,反被某些人视为奇技淫巧、无用之学?我等后世臣工,难道不该遵从先贤教诲,重振此千古之正学吗?”
朱祁钰心中暗笑:好家伙,这是直接搬出老祖宗来压人了啊。
不过他说得倒也没错,数学在古代本来就是‘君子六艺’之一,是正儿八经的儒生必修课。
那后来怎么就成了“不入流”的玩意儿了呢?
说白了,根子在两汉魏晋南北朝那帮世家大族身上。
他们为了垄断做官的门路,玩的就是知识壁垒。
数学这玩意儿,逻辑太硬,答案唯一,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什么‘微言大义’可发挥。
你三加三等于六,难道还能注解出一万字的‘圣人深意’?
可《论语》《春秋》等经典不一样啊,随便摘出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够那帮大儒注出一本书来!
所谓解释权就是话语权,这跟西方中世纪教廷垄断《圣经》解释权,简直是一个套路。
你别管经典上是怎么写的,但它的“真义”,只能由我说了算。
只有按我的思路理解,你才算“有识之士”。
正因如此,他们才硬生生把六艺里的射、御、数给排挤出去。
毕竟射箭、驾车、算数这些本事,优劣好坏一眼便知,你便是舌灿莲花,也难把黑的辩成白的。
徐有贞说罢,袖手而立,目光扫过殿中诸臣,嘴角那抹笑藏都藏不住。
《周礼》可是孔圣人亲自整理推崇的经典,你们谁敢明着说它不对?
明着当然没人敢说。
但能站在这奉天殿里的,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
谁还不会几句“以古鉴今”“与时俱进”的漂亮话?
果然,文臣班列前方,内阁首辅陈循缓缓出列。
他先是对御阶方向微微一礼,才转向徐有贞,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徐尚书引经据典,说得在理。《周礼》六艺,确是先王之道。”
话锋却随即一转:“然则,古今形势殊异。周时诸侯混战,今大明承平百年,岂可等同论之。”
“治国,终究是要落在实处,而非悬在故纸堆中。”
陈循转头看向徐有贞,却见他脸上仍是笑意,如方才笑彭时一般。
“陈首辅所言‘务实’,本官深以为然。而今日所求,正是最根本的务实!”
徐有贞目光转向御阶,拱手朗朗:“王爷推行官制改革,令天下贤能皆有进身之阶。”
“昔日操持税赋、账目、丈量诸事之吏员,今皆转授官身。此辈之中,多秀才、举人功名者。”
他再回身,直面陈循,眼中带笑,话却如针:“试问首辅:若一名秀才出身的新任户曹官,不通数算,如何厘清一县之粮赋?若一名举人出任的工曹官,不懂测量,如何督造一段河堤?”
“难不成,朝廷还要为这些本该精通实务的吏员官,再设三年观政期,从头教他们打算盘、看田册吗?!”
殿中已有低语窸窣,徐有贞趁势再进,言辞如潮:“故,修纂《景泰算经》,纳入科举,非为玄谈空论,实为实务所需!”
“是为即将充塞天下州县的新任官员们,夯实安身立命、报效朝廷之根本技能!是为朝廷治理天下,筑牢最扎实的人才根基!”
他袖袍一整,肃然躬身:
“此乃顺应古制、契合新政、奠基百年之良策。臣——坚持此议!”
话说得慷慨激昂,效果却适得其反。
以陈循为首,几乎半朝官员,齐刷刷站出来反对。
既然辩经辩不过,那就不辩了。
直接表明立场,以势压之便是!
见竟得这么多人反对,徐有贞心中也是一紧,忍不住偷偷向上瞄了一眼,只盼……
“徐阁老说得,确有几分道理……”朱祁钰缓缓开口。
徐有贞心中一喜,果然如此!
摄政王已经被我摸透了,他就是喜欢这些奇巧淫技,否则怎会搞出那么多玄乎古怪的题目来?
“不过,科举改制终究是国朝重事,不宜仓促而定。此事容后再议,今日便先散朝吧。”
朱祁钰说完,朱见深也跟着起身,二人一前一后,离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