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永熙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呈现出一种清澈的、淡淡的蓝色。
几缕薄云如同被扯散的棉絮,漫无目的地漂浮着。
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和而明亮,透过已经开始泛黄、或转为深红的树叶间隙,在略显清冷的街道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枯叶、尘土以及隐约的、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桂花冷香,风里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吹拂过行人的衣袂,带来丝丝缕缕的秋寒。
镇北侯府内,凌香有些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她那柄心爱的佩剑。
自从沈昭昭入宫后,她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往日里最能让她兴致勃勃的骑射、舞剑,似乎都失了几分颜色。
兄长凌风依旧沉浸在失意中,整个人沉默了许多,常常对着那枚玉佩发呆,让她看着既心疼又无奈。
而那个清冷的身影,那个在大理寺门前数次“偶遇”却始终对她不假辞色的寒浔,更是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头,不疼,却总是无法忽略。
“小姐,”
贴身丫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门房递进来一封信,说是……大理寺寒大人差人送来的。”
凌香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放下佩剑,几乎是抢一般从丫鬟手中接过那封素笺。
信封是普通的青白色,没有任何纹饰,只在右下角用清瘦峻峭的字迹写着“凌小姐亲启”。
她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她拆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一如信封上那般,瘦硬通神,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感,内容更是简短得近乎吝啬:
“申时三刻,城南,望江亭。”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没有缘由。
可凌香的心,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漾开了巨大的涟漪。
他……他竟然主动约她?
那个对她无数次“路过”视而不见,连多余一个字都吝于给予的寒浔?
巨大的惊喜之后,又是一丝不确定的忐忑。
他为何突然约她?
是终于被她的执着打动?
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或许是为了兄长凌风近日消沉之事?
抑或是……与她仗义助他渡过那次官场难关有关?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但无论如何,她要去。
申时未到,凌香便已坐不住了。
她刻意换上了一身不那么扎眼的鹅黄色绣缠枝梅花的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软毛织锦披风,头发也只是简单绾了个髻,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总觉得不够满意,却又不知该如何打扮才能入那人的眼。
她生平第一次,在一个男子面前,感到了这般手足无措。
城南的望江亭,并非什么热闹的景点,坐落在一片略显偏僻的枫林之中。
此时正值枫叶转红之时,层林尽染,如同天边燃烧的云霞,绚烂夺目。
亭子有些年头了,朱漆有些剥落,却更添了几分古意。
亭下不远处,便是绕城而过的沧澜江,江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粼光,静静流淌,江风带着水汽和凉意,吹得枫叶飒飒作响,偶尔有几片脱离枝头,打着旋儿飘落。
凌香到的时候,寒浔已经在了。
他背对着她,站在亭边,凭栏远眺着江景。
依旧是一身毫无装饰的深青色常服,身形挺拔如松,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整个人仿佛与这秋日的萧瑟清冷融为了一体。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依旧是那张清俊却过分冷肃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凌香身上时,那双总是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寒大人。”
凌香停下脚步,站在亭外几步远的地方,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寒浔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秋风拂起她披风的软毛和几缕鬓发,鹅黄色的衣裙在这片绚烂的红枫背景下,显得格外鲜亮温暖。
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双总是明亮如火、充满活力的眸子,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叶声、江水声。
良久,寒浔才几不可闻地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掌心中躺着一支木簪。
那木簪材质并非名贵,像是普通的梨木,打磨得却极为光滑温润。
簪身线条简洁流畅,簪头被雕刻成了一朵半开的木兰,花瓣层叠,形态逼真,连细微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可见雕刻者下了极大的功夫。
只是那雕工,略显生涩,有些地方的刀法甚至能看出些许犹豫的痕迹,绝非出自匠人之手。
“给你的。”
寒浔的声音依旧是冷的,平平的,没有什么起伏。
他将木簪递过来,动作有些僵硬,眼神甚至微微偏开了一些,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举动。
凌香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掌心中的木簪,又抬头看看他冷硬的侧脸,一时竟忘了反应。
她想过无数种他约她出来的可能,唯独没有想过……
会是送她东西?
还是一支他亲手雕刻的木簪?
“寒大人……这……”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
见她没有立刻接过,寒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懊恼,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看向她,语气依旧别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凌小姐……日后,不必再去大理寺门口‘路过’了。”
凌香的心,随着他这句话,猛地一沉。
果然……他还是觉得她烦了吗?
用一支木簪,来彻底断绝她的念想?
一股酸涩瞬间涌上鼻尖。
然而,寒浔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僵在了原地。
只见他微微别开脸,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声音也比刚才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生硬的温和:“……风大。”
不必再去大理寺门口‘路过’了……
……风大。
短短两句话,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忐忑,所有的酸涩,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狂喜和难以置信。
他不是在拒绝她!
他是在……关心她?
那个冷得像块冰、对她无数次示好都无动于衷的寒浔,竟然在用这种别扭到极致的方式,告诉她,他注意到了她日复一日的“路过”,并且……在意她是否会受风寒?
凌香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她看着寒浔那故作镇定却掩不住一丝窘迫的侧脸,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看着他手中那支雕工生涩却充满心意的木簪,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激动的微颤,小心翼翼地,从他掌心取过了那支木簪。
木兰花的木质纹理触手温润,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你……你刻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和惊喜。
寒浔没有回答,只是抿了抿唇,默认了。
目光重新投向江面,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凌香将木簪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她看着他清冷的侧影,在这秋色斑斓的背景下,忽然觉得,这块她捂了许久的寒冰,似乎真的……开始融化了。
她向前一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沧澜江。
秋风拂面,带着凉意,她却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寒浔,”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欢欣,
“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寒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但凌香却敏锐地感觉到,周遭那冰冷迫人的气息,似乎悄然消散了许多。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在亭中拉长,交织在一起。
枫叶如火,江水如金,秋意正浓。
而某些冰封的情感,也在这金色的秋光里,悄然滋长,迎来了第一缕融化的暖意。
凌香知道,距离彻底融化这座冰山,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至少,她已经看到了希望。
她握紧了手中的木簪,唇角扬起了一个明媚灿烂、足以驱散所有秋寒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