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毛硬币在饼干盒里砸出的动静,比暴雨过后的雷声还脆。
雨歇了,天光惨白。
乔家野像往常一样五点出摊,轮子刚碾过积水,就看见那面“废话墙”前蹲着个人影。
是高青。
她没端相机,手里攥着个速写本,指尖全是泥,正对着墙根一段泛白的印记临摹。
昨晚那场暴雨太狠,墙皮像被泡发的死皮一样卷边剥落,砖缝里渗出的盐霜结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乔家野没凑过去,只是把三轮车停稳。
他眼尖,一眼就看见摊位最显眼的位置,那个原本被他随手扔在车斗里的铁盒,不知被谁摆正了。
盒盖半掩,里面多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烟盒纸。
乔家野夹起来一看,眉头立马锁死。
上面不是他的狗爬字,也不是李月的娟秀体,而是一行在那抖抖索索的笔触:“我妈走前说,纽扣掉了要捡回来。”
昨晚那个穿着黄褂子、在墙角神神叨叨念着“红纽扣”的拾荒老头,那张脸瞬间在他脑子里蹦了出来。
乔家野下意识摸了摸喉咙。
不痛,没肿。
这愿望不是他吹出来的,也没经过他的嘴。
“邪门了。”他嘟囔一句,抬头环顾四周。
隔壁花甲粉的摊位前,陆阿春正费劲地用大扫把刷洗着地面。
听到动静,她猛地抬头,视线跟乔家野一撞,又像做了亏心事似地迅速弹开,只顾着拿眼角余光往这边那铁盒上瞟。
乔家野心里有了数。
他没点破,也没把那张纸扔了,反而从兜里摸出一块崭新的木牌,挂在了铁盒边上。
记号笔写的字透着股嚣张劲儿:“写一句真话,换一句答案。”
陆阿春在那边磨蹭了半天,手里的扫把都快把地砖给磨穿了。
见乔家野低头玩手机没瞅这边,她终于把心一横,解下围裙擦了擦手,装作路过的样子蹭了过来。
“那个……我也试试?”她声音虚得像蚊子哼哼,手里攥着半截铅笔头。
乔家野头都没抬:“五毛。”
陆阿春把硬币往盒里一扔,扯过一张裁好的油纸,趴在三轮车座包上写得飞快。
写完,像是怕谁看见似的,迅速把纸揉成一团,塞进了铁盒最底下的角落。
“我儿子三年没回家,他还记得我煮的酸笋汤吗?”
乔家野其实看见了,但他装瞎。
两个小时过去,日头渐毒。
陆阿春正给客人烫粉,突然像被烫了脚一样,手里漏勺一扔,直勾勾地冲着乔家野的摊子就跑了过来。
“怎么了春姨?城管来了?”乔家野被她吓一跳。
陆阿春没理他,扑到铁盒前,颤抖着手掀开盖子。
那一瞬间,一股子极其霸道、陈旧又酸爽的味道,从那个生锈的铁盒子里炸了出来。
那是发酵了三年的老酸笋才有的味儿,呛得人天灵盖都发麻。
盒底没有纸条,没有字。
在那团油纸旁边,静静躺着一小撮干枯的、褐色的酸笋碎屑,混着几粒发硬的米渣。
就像是谁刚喝完一碗汤,碗底剩下的那点渣滓,被人小心翼翼地倒进了这个盒子里。
陆阿春死死盯着那点碎屑,鼻翼疯狂翕动。
“是这个味儿……这就是我那个老坛子的味儿……”
她嘴里喃喃着,眼泪毫无征兆地就下来了。
下一秒,她猛地背过身,拿起脏兮兮的围裙狠命地擦脸,大声咳嗽起来:“咳咳!这辣椒油……太呛了!乔家野你也不管管,全是灰!”
乔家野看着她颤抖的后背,摸出打火机,没点火,就在手里转着圈。
这玩意儿,进化了。从文字变成了实物,从视觉变成了嗅觉。
傍晚收摊的时候,高青背着那个死沉的摄影包,“路过”了三次。
最后一次,她停在摊前,看着乔家野在那收拾那一堆没人要的假古董。
“你是不是又在搞什么玄学营销?”她压低声音,眼神犀利得像要把他那个铁盒看穿,“那个酸笋味,半条街都闻到了。”
乔家野把铁盒拎起来,往她面前一递:“营销个屁。这里面现在空的,比我脸都干净。不信你拍一张,看看能不能显影。”
高青将信将疑地举起相机。
“咔嚓。”
快门声响过。她低头查看回放,眉毛瞬间挑了起来。
照片里,铁盒确实是空的,锈迹斑斑。
但在盒底那层被磨得发亮的金属反光里,隐约映出了一行极淡极淡的字迹,不像是写上去的,倒像是光线折射出的幻觉。
她把屏幕怼到乔家野眼前。
乔家野眯眼细看,那行字写着:“镜头别总对准神,多照照人。”
他呼吸一滞。
“这也不是我写的。”乔家野猛地抬头,正想解释,却发现高青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质疑,反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我知道。”高青收起相机,语气难得软了几分,“如果是你写的,肯定会要价五百。”
乔家野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他转身去帮隔壁大爷搬煤气罐,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有点单薄。
夜深了。
人群散去,整条街只剩下路灯还在苟延残喘。
乔家野一个人坐在摊子后面,手里把玩着那个铁盒。
盒子里又积了几张新纸条,但他没看。
突然,一阵夜风卷过。
盒子里并没有火星,可那几张纸条却突兀地卷曲、发黑,像是被无形的火焰吞噬。
没有烟,只有灰。
灰烬轻飘飘地落在盒底,没有散开,而是缓缓聚拢,拼成了一行脆弱得仿佛一吹就散的字:
“你不用再说了。”
乔家野的手僵在半空,下意识想去抓,可风一变向,那行灰字瞬间溃散,融入夜色,再无痕迹。
他呆坐在原地,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系统,或者说那个不知名的力量,在告诉他:闭嘴。
这里已经不需要翻译了。
远处,“废话墙”的方向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乔家野转过头。
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墙角一块砖缝里的盐霜字迹终于支撑不住,整块脱落下来,摔在地上碎成了粉末。
而在那层脱落的“废话”之下,露出了墙皮深处、更早之前被人刻下的一行字。
字迹歪斜,深可见骨,像是有人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我配被原谅吗?”
乔家野盯着那行字,听见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那是连续蹲守了三天的李月,正拿着录音笔,像个幽灵一样从巷口的阴影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