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从青蕴堂回宫后,径直去了坤宁宫。
姚皇后正在殿中修剪一盆秋菊,见他神色匆匆而来,便屏退了左右:“太子今日去了何处?这般急躁。”
纪怀仁将在青蕴堂的见闻略去关键,只挑拣着说了:“母后,儿臣思忖,仁义堂虽为东宫挣了些名声,但长久下来,两百余孤儿的供养确是重负。不如将善堂之事提为朝廷仁政,设立一个专门的衙门来管。”
“专门的衙门?”姚皇后放下金剪,抬眼看他,“太子有何想法?”
“儿臣想请奏父皇,在京中设立育孤司,专司收养教养孤儿之事。”太子将青罗那套说辞稍作修饰,“如今北境战事初平,军中遗孤甚多。朝廷若专设衙门统一安置,既可彰显皇家仁德,又可免于善堂分散、力有不逮之弊。”
他顿了顿,观察皇后神色:“且此事若成,可推及各州府,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必得万民称颂。”
姚皇后沉吟不语。
这主意听着确是不错,既解了东宫的负担,又将太子的仁德之举上升为国策。只是……
“育孤司……”她缓缓重复这三个字,“这词儿,本宫倒是头一回听说。太子是从何处得来的主意?”
太子神色微顿,随即笑道:“是儿臣这些日子翻阅古籍,又结合时势所想。”
姚皇后深深看他一眼,没有追问。
“此事倒也可行。”她点头,“只是育孤司主事人选需慎重。”
“母后放心,儿臣心中有数。”太子忙道,“此事若成,便交由儿臣亲自督办,必不叫旁人插手。”
姚皇后这才露出满意神色:“既如此,便去拟折子吧。明日早朝便可奏请。”
“谢母后!”太子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姚皇后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来人。”
一名女官悄声入内:“娘娘。”
“去查查,太子今日出宫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
“是。”
不过一个时辰,女官便回来禀报:“娘娘,太子殿下今日去了城西的青蕴堂,见了永王府那位林娘子。”
姚皇后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落在案上。
“林青青……”她眸中寒光闪烁,“那个猎户女?”
“正是。”女官低声道,“奴婢还打听到,太子在青蕴堂待了约莫半个时辰,永王殿下后来也赶了过去。三人似乎在堂中商议了些什么。”
姚皇后站起身,在殿中缓缓踱步。
育孤司……这般周全的谋划,绝非太子能想出来的。莫非是那猎户女?
更让她心惊的是,太子竟将此事瞒着她!
“那侍娈,”她忽然问,“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女官道:“青蕴堂如今在京中名声颇盛,收养了近百孤儿。前几日还接了一批北境送来的遗孤,据说有四十余人。永王殿下为她请了封赏,陛下赏了‘善人’匾额。”
“善人?”姚皇后冷笑,“一个侍妾,也配称善人?”
她踱至窗前,望着殿外秋色,心中思绪翻涌。
当初永王请旨赐婚,被陛下拒了。谁料这猎户女甘愿以侍妾身份入府,永王纳她之后竟似换了个人,如今更是步步高升,成了兵部右侍郎。
如今看来,这一切,只怕都与那女子脱不了干系。
“皇后娘娘,”女官小心翼翼道,“可要敲打敲打太子殿下?”
“不必。”姚皇后摆摆手,“太子既不愿说,本宫便当作不知。只是那侍妾……”
她眸色转冷:“留不得了。”
一个侍妾,能左右永王已是不该。如今竟连太子也敢算计,这等女子,绝不能留。
“娘娘的意思是……”
“不急。”姚皇后缓缓道,“待育孤司事成,再料理她不迟。”
翌日早朝。
乾元帝高坐龙椅,听着朝臣奏事。
当太子出列,呈上设立育孤司的奏折时,殿中一时静了下来。
“育孤司?”皇帝接过折子,细看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细细说来。”
太子将昨日说与皇后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末了道:“儿臣以为,北境战事虽平,但将士遗孤甚多。朝廷专设衙门统一安置,既可彰显天家仁德,又可免于民间善堂力有不逮之弊。且此事可推及各州府,惠及万民。”
殿中诸臣窃窃私语。
这主意听着确是周全。战后安置本就是难题,若专设衙门管起来,确是仁政。
兵部尚书霍通出列:“陛下,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兵部近日统计,北境一役阵亡将士逾万,遗孤不下三千。若任由流落,恐生事端。”
户部尚书杜广业却道:“殿下仁心可嘉,只是这育孤司若设,所需钱粮甚巨。如今国库虽充盈,但南境、西境仍需驻防,恐怕……”
“钱粮之事,可多方筹措。”太子早有准备,“儿臣愿捐出东宫半年用度,以为表率。另可号召朝臣、富户捐输。”
这话一出,殿中又是一阵议论。
乾元帝看着太子,眼中神色复杂。
太子素来急功近利,行事多有不周。今日这番谋划,却周全得令他意外。
“众卿以为如何?”他问。
永王纪怀廉出列:“儿臣以为皇兄此议甚好。兵部可配合清查军户遗孤,统一造册,移交育孤司安置。”
谢庆遥亦道:“臣附议。将士为国捐躯,朝廷理当抚恤遗孤。设立专司,正显陛下仁德。”
有这两位表态,其他朝臣也纷纷附和。
乾元帝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便准太子所奏。育孤司设于京城,由太子督办,永王协理。具体章程,三日内呈上。”
“儿臣领旨!”太子心中大喜,面上却仍是一派沉稳。
退朝后,宫道之上。
纪怀廉与谢庆遥并肩而行,周围官员三两散去,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
“育孤司一事,可是青罗的主意?”谢庆遥低声问,“太子怎会采纳她的建议?”
纪怀廉将昨日太子欲将仁义堂并入青蕴堂一事简单说了,末了道:“她若不抛出育孤司这个主意,仁义堂那两百孤儿便真要压在青蕴堂头上了。”
谢庆遥闻言,不由笑了:“那丫头……估计当初设仁义堂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想育孤司的事了。”
“你倒是了解她。”纪怀廉看了他一眼。
“你若看了她四年,便也能知道她那走一步想十步的行事方法。”谢庆遥淡淡道,“从小小清泉镇的小作坊,到临安的大作坊,再到青云楼与青云集,后设乘风驿,到雁书楼、青蕴堂、乃至如今的育孤司,桩桩件件,看似临时起意,实则早有布局。”
纪怀廉沉默片刻,闷声道:“难怪她那般信你。”
谢庆遥脚步微顿。
他想起那日在雁书楼,青罗说“侯爷是知道的,我最终是要回去的”时的神情,又想起她面对自己时的坦然与信任。
“王爷,”他拍了拍永王的肩,声音难得温和,“那人,心里装的是广阔天地,不是儿女情长。她不会被困于后宅,更不会赚钱替人养侧妃、侍妾。你好好娶个合适的正妃过日子,其他的便不要多想了。”
纪怀廉面色一沉:“你何意?”
谢庆遥直视他,“她若真想留下,谁也赶不走。她若执意要走,谁也留不住。你越是强求,她逃得越快。”
“那你呢?”纪怀廉忽然问,“你就从未动过心思?”
谢庆遥望向宫墙外的天空,秋日晴空如洗,一群大雁正往南飞。
“动过又如何?”他淡淡道,“但她既已选了她的路,我便只愿她走得顺畅些,只要她觉得欢喜,便好!”
说罢,他转身朝宫门走去,背影在秋阳下拉得很长。
纪怀廉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谢庆遥说得对,青罗心里装的是广阔天地。
可这天地这般大,难道就容不下一个他吗?
坤宁宫内。
姚皇后听完早朝情形,面色阴沉。
“那折子,是太子自己所拟?”她问女官。
女官低声道:“奴婢打听过了,折子是太子殿下昨夜亲笔所书,未曾假手他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育孤司这个名目,还有那些具体章程,奴婢查了东宫近来的文书往来,都未见端倪。倒像是……临时起意。”
临时起意?
姚皇后冷笑。
太子若有这般急智,这些年也不会屡屡被她训斥了。
“那女子……”她缓缓道,“不能留了。”
“娘娘,如今太子殿下正要用她……”
“正是要用,才更不能留。”姚皇后眼中寒光闪烁,“一个能左右永王、算计太子的女子,若再得了权势,必成祸患。”
她顿了顿,道:“去查查,她近日可有出城安排?”
女官一怔:“娘娘是说……”
“本宫听说,青蕴堂要在京郊设分堂,安置新来的北境遗孤。”姚皇后淡淡道,“山高路远,出些意外……也是常事。”
“奴婢明白。”女官会意,悄声退下。
姚皇后独自坐在殿中,望着窗外秋色,心中杀意渐浓。
一个猎户女,也敢搅动风云?
那就让她知道,什么叫天家威严。
青罗正看着王铁头等人在院中教孩子们习武,心中盘算着育孤司成立后,如何借朝廷之力扩大善堂规模,又如何在不引起太子警觉的前提下,继续查访夏家旧案线索。
“林娘子,”张管事过来禀报,“京郊那片地已经看好了,离十里坡不远,价格也合适。您看何时去瞧瞧?”
十里坡……
青罗心中一动。
她记得薛灵说过,王铁头几人,似乎对十里坡一带颇为熟悉,轮换着去那里查探。
“明日吧。”她道,“明日一早,我们出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