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沈墨家书房的门缝里透出灯光。
那个蜡封的档案袋躺在书桌上,像一具等待解剖的尸体。沈墨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时,手很稳,但心里有根弦绷到了极限。
袋子里倒出三样东西:一本黑色硬壳笔记本,一份装订整齐的土地交易明细,还有一叠银行流水复印件。最上面放着一张便签,姜云帆的字迹:“先看笔记本第47页。”
沈墨翻到那一页。纸上画着一张关系图,中心是陈永年的名字,辐射出十七条线,连接着企业、官员、金融机构。每条线上都标注了时间、金额、方式。其中三条红线特别醒目,指向三个省级部门的关键岗位。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顾晓梦的电话。
“还没睡?”顾晓梦那边很安静,应该在办公室。
“有东西要给你看。”沈墨把笔记本第47页拍照发过去,“能查到这三个人和陈永年的资金往来吗?”
手机里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五分钟后,顾晓梦回复:“三个人里,两个有间接关联——他们的配偶或子女持有陈永年关联公司的股份。第三个人……我在省金控的内部风险排查名单上见过这个名字,标注是‘需重点关注’。”
“什么理由?”
“三年前,省产业基金给陈永年的一个地产项目投了五千万,回报率只有1.2%,远低于市场水平。当时投委会上有争议,但这个人力排众议通过了。”
沈墨闭上眼睛。五千万,1.2%的回报,这已经不是投资失误,而是利益输送。
“证据链完整吗?”
“不完整。”顾晓梦说,“当时的评审记录被修改过,关键反对意见被删除。但我找到了原始文件的备份,在省审计厅的档案库里。想要拿到,需要正式调档手续。”
“也就是说,没有合法程序拿不到?”
“对。”顾晓梦顿了顿,“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想办法。”
“不要。”沈墨说得斩钉截铁,“你现在的位置很敏感,不能冒险。这些材料我先留着,等到合适的时机。”
挂断电话,他翻开土地交易明细。十七页表格,记录了陈永年在清河、临港两地的所有土地收购,时间跨度五年,总计七千五百亩。收购价格远低于市场价,出让方大多是濒临破产的国企或资金链紧张的私企。
最后一页是汇总:陈永年实际控制土地价值约八十亿元,其中六成位于示范区规划的核心区域。
手机震动,姜云帆发来微信:“看完了?”
沈墨回复:“看完了。条件不变?”
“不变。我只做顾问,不参与具体决策。但有一条要加——如果陈永年的事收网,我要在场。”
这个要求很微妙。姜云帆要的不仅是“参与”,更是“见证”。见证什么?见证陈永年的倒台,还是见证某些人的覆灭?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许半夏端着两杯热牛奶进来。她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材料,把牛奶放在一旁:“决定了?”
“还在想。”沈墨揉了揉太阳穴,“姜云帆给的材料太关键,也太烫手。用了,能打开局面;不用,我们可能永远挖不出陈永年背后的保护伞。”
“但用了,你就欠他一个人情。”许半夏说,“在官场,人情债最难还。尤其是姜云帆这样的人情。”
沈墨端起牛奶,温度刚好。“我不是怕欠人情,是怕这本身就是一个局。万一这些材料是伪造的,或者有陷阱呢?”
“那就验证。”许半夏翻开土地明细,指着其中一宗交易,“这块地我知道。清河化肥厂旧址,去年破产拍卖。当时有四家公司竞标,陈永年的公司报价最低,却中标了。化肥厂的老厂长不服,来找我咨询过,但拿不出证据。”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一份文件:“这是当时的拍卖公告和中标公示。你看这里——陈永年公司的资质审查,比其他三家公司快了一倍。负责审查的是市国土资源局土地利用科,科长姓王,是李国涛提拔的人。”
线索串起来了。李国涛-王科长-陈永年,这是一条完整的利益链。
沈墨放下杯子:“也就是说,姜云帆的材料是真实的。”
“大概率是。”许半夏说,“但真实性不代表没有风险。沈墨,姜云帆在这个时候拿出这些,绝不只是为了当个顾问。他想要的,可能比你想象的多。”
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深夜的城市依然在呼吸。
沈墨拿起手机,给姜云帆发了条信息:“明天上午九点,示范区筹备办公室见。带你去看看现场。”
回复很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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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八点五十,清河市城南新区。
这片土地三年前还是农田和村庄,现在已经是塔吊林立的工地。示范区管委会的临时办公点设在工地旁的一栋三层小楼,红布横幅还没挂上,但门口已经停了几辆公务车。
沈墨站在二楼窗前,看着姜云帆的车驶入院子。黑色轿车,省政协的牌照,很低调。
姜云帆下车时抬头看了一眼,目光与沈墨相遇。他穿了件深灰色夹克,没打领带,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像个普通的调研干部。
“沈厅长。”姜云帆上楼,主动伸手。
“姜主任。”沈墨握住他的手,力度适中,“欢迎来指导工作。”
两人都没提昨晚的材料,像那场深夜的交易从未发生。
沈墨带姜云帆参观临时办公区。二十几个工位已经坐满,大屏幕上显示着示范区的规划图,工作人员正在紧张地对接数据。
“这是规划组,负责‘三协同’方案。”沈墨介绍,“产业协同、交通协同、民生协同,每个组都有清河和临港的干部混编。”
姜云帆仔细看着墙上的图纸。交通协同组的地图上,三条新建的跨市快速路用红线标出,连接两地的产业园区和物流枢纽。
“这三条路,选线确定了吗?”
“初步方案确定了,但征地是个问题。”沈墨指向其中一条线路,“尤其是这一段,穿过临港的陈家庄。陈永年在那里有三百亩地,已经囤了五年。按规划,这条路要征用其中八十亩。”
“他什么态度?”
“还没正式谈,但已经放出话来了——要么按市场价的三倍补偿,要么改线。”沈墨说,“改线成本增加两亿,工期延长半年。不改线,就是天价补偿。”
姜云帆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陈永年的地,当初是怎么拿到的?”
“2018年,陈家庄集体土地流转,名义上是建‘现代农业示范园’。”沈墨调出档案,“实际只建了二十亩温室,其他地一直荒着。但土地性质已经变成了‘设施农用地’,按政策可以用于配套建设。”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这里要修路?”
“时间点很巧。”沈墨没有正面回答,“规划是去年才确定的,但他五年前就拿地了。要么是眼光太好,要么是消息太灵通。”
两人走到民生协同组的区域。这里正在设计社保、医保、教育等公共服务的一体化方案,大屏幕上滚动着两地的政策差异对比。
姜云帆看了很久,忽然问:“沈墨,你觉得示范区最难的是什么?”
沈墨想了想:“不是规划,不是资金,甚至不是土地。是人心。要让两地老百姓觉得,这不是行政命令的合并,而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要让企业觉得,这不是换个名头的折腾,而是真正的商机。”
“说到点子上了。”姜云帆合上笔记本,“所以土地指标交易试点,不能只考虑政府和开发商,要考虑原土地权利人。农民把地交出来,不能只给钱,要给长远的保障——比如,用土地换社保,用宅基地换安置房加集体经济股份。”
这个思路很务实,也很敏感。
“姜主任对这个有研究?”
“在政协这半年,我跑了十七个县,看了四十多个土地流转项目。”姜云帆说,“成功的都有一个共同点:让农民成为受益者,而不是牺牲者。失败的也都有一个共同点:把农民当阻力,用强权压服。”
他顿了顿:“陈永年那些地,为什么能低价拿到?因为农民没有议价权,村集体没有监督权。如果你要动他,可以从这里打开缺口——查他当年的流转程序是否合法,补偿是否到位。只要有一个环节有问题,他手里的地就是雷。”
沈墨听懂了。姜云帆在教他,如何用合法合规的手段,去对付一个不守规矩的对手。
两人走到小楼的天台。从这里望出去,示范区的全貌尽收眼底——塔吊在晨曦中缓缓转动,卡车在工地上穿梭,远处清河与临港的交界线上,一片新建的厂房已经封顶。
“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姜云帆问。
“三年后,会有三百家企业入驻,创造五万个就业岗位。”沈墨说,“五年后,两地Gdp总和能进入全省前三。十年后……”
“十年后,这里会成为全省区域协同的样板。”姜云帆接过话,“但如果失败了,这里就是最大的烂尾工程,你我都会成为罪人。”
风吹过,带着初冬的寒意。
“姜主任,你为什么想参与进来?”沈墨终于问出了口。
姜云帆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墨以为他不会回答。
“因为我不甘心。”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我不甘心就这样被踢出局,不甘心一辈子背着‘李国涛同伙’的标签。沈墨,你说得对,改革不是看谁得罪的人少,而是看谁做的事多。我想做点事,证明我姜云帆,不止会搞关系。”
他转过头,看着沈墨:“你可以不相信我,可以提防我。但我给你的材料是真的,我的建议是认真的。用不用,怎么用,你决定。”
说完,他转身下楼。
沈墨站在天台上,看着姜云帆的车驶出院子,消失在街道尽头。
手机震动,是李哲发来的信息:“省委常委会刚结束,示范区党工委和管委会的正式任命批下来了。你是一把手,全权负责。明天上午,省领导来挂牌。”
下面还有一句:“姜云帆主动申请担任专家顾问,省里同意了。这个人,你要用好,也要防好。”
沈墨回复:“明白。”
他收起手机,望向远方。工地的喧嚣声随风传来,像这座城市的心跳。
合作开始了。
但警惕,也必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