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临界压力
实验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已经是连续第七个不眠之夜,“谛听”项目团队的所有成员都处于崩溃边缘。林照见站在中央控制台前,双眼布满血丝,紧盯着全息投影中不断跳动的数据流。
“第七百三十四次模拟测试,失败。”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刺耳。
团队成员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叹息。苏茗雪从角落的工作站起身,轻轻走到林照见身边:“瓶颈出现在情感变量的非线性响应上。我们的模型假设情感变化是平滑的,但真实人脑在面对极端压力时,会出现跳跃式反应。”
林照见没有转身,但微微侧头表示他在听。这是他们几天来唯一的交流方式——简洁、专业,不带任何私人情感。
“重新校准参数,加入混沌变量。”林照见的声音沙哑,“我们需要模拟人脑在极端情境下的非理性决策机制。”
团队中最年轻的研究员小王忍不住小声抱怨:“这不可能完成。人脑的复杂性远超我们的模型极限...”
“所以我们在创造奇迹,不是在重复已知。”林照见打断他,语气中没有责备,只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休息二十分钟,然后继续。”
众人如蒙大赦般散开,只有苏茗雪留在原地。她注意到林照见右手无意识地按压着胃部——这是他极度疲劳时的习惯动作。
“你需要进食。”苏茗雪递过一个保温盒,“鸡肉三明治,没有酱料,全麦面包——符合你的健康标准。”
林照见终于转身,接过盒子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顿。这种细微的接触在过去几天频繁发生,每次都像静电般在两人间激起无声的火花。
“谢谢。”他简单说道,打开盒子小口吃起来。
苏茗雪靠在工作台上,假装整理资料,实则暗中观察他的状态。林照见的脸颊凹陷,眼下乌青明显,但眼神依然锐利如鹰。这种近乎自毁的工作强度是他应对压力的方式,但她能感觉到,这次的瓶颈不同以往。
“刘芸教授上午来电,询问项目进展。”她故作随意地提起,“她似乎很关心你的状态。”
林照见动作未停:“学姐总是过度担心。项目在我的控制中。”
“是吗?”苏茗雪轻声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上面只给了我们最后48小时?如果无法突破,项目将被终止。”
林照见终于放下食物,直视她的眼睛:“你从哪里得知的?”
“李主任昨天来找你,你不在实验室。他告诉我,学术委员会已经投票决定,如果48小时内没有突破性进展,‘谛听’将被无限期搁置。”
一阵压抑的沉默后,林照见缓缓点头:“我不希望团队在额外压力下工作。”
“但我是你的合作者,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团队成员。”苏茗雪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怒气,“你总是这样,林照见,把一切责任扛在自己肩上,拒绝任何人的分担。”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林照见怔住了,看着眼前这个总是温和微笑的女子眼中闪烁的火焰。
“我...”他罕见地语塞,最终只是摇头,“我不能让任何人因可能的失败而受责。”
苏茗雪还想说什么,但实验室的门被推开,小李急匆匆进来:“林教授,学术委员会的电话,指名要您接听。”
林照见深吸一口气,瞬间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持,走向办公室。苏茗雪望着他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既有敬佩,也有 frustration,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
电话会议持续了整整一小时。当林照见回到实验室时,脸色比离开时更加凝重。团队成员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工作,等待他的发言。
“委员会给了我们最后24小时。”林照见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24小时后,他们将根据现有成果决定项目的未来。”
一阵恐慌在实验室蔓延开来。24小时,对一个已经连续攻关七天仍未突破的团队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林教授,我们连理论模型都还没完善...”小王怯生生地开口。
“那就今晚完善它。”林照见的语气不容置疑,“所有人,重新就位。我们需要重新设计情感变量的权重分配算法。”
实验室再次陷入紧张的忙碌中。然而压力之下,错误频出:小王在输入参数时弄错了小数点位置,导致一次完整模拟前功尽弃;数据处理组因为疲劳过度,提供了错误的基准数据;甚至连备用电源都莫名其妙地出现故障。
“够了!”林照见罕见地提高了声音,“全部停下,休息半小时。半小时后,我要看到每个人的状态恢复。”
团队成员们如释重负又忐忑不安地散去,只有苏茗雪留了下来。她走到控制台前,调出失败模拟的数据记录。
“你看这里,”她指着一段异常波动,“当系统模拟‘恐惧’情感时,出现了我们未预设的反馈循环。这不是错误,是突破。”
林照见俯身细看,一时间两人靠得极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咖啡和疲惫的气息。
“恐惧引发的不确定性,导致系统开始自我质疑...”林照见喃喃自语,随即眼睛一亮,“我们一直试图让AI理性处理情感,但真实的情感决策往往是非理性的!”
苏茗雪点头:“就像人在危机时刻,会做出完全违背理性的选择。”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在无声中传递。就在这一刻,林照见的私人手机响起尖锐的紧急提示音——这是他设置为只有少数几个重要联系人才能触发的警报。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消息让他的脸色瞬间惨白:“苏茗雪小姐 involved in traffic accident, now at city central hospital. condition unknown.”
发信人是交管部门的自动通知系统——苏茗雪的手机紧急联系人设置的是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林照见僵在原地,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怎么了?”苏茗雪关切地问。
林照见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拾起手机,而是转身冲向门口,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林教授!”助理小李试图拦住他,“模拟测试还有十分钟就开始,委员会在等结果...”
林照见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向外冲去。
“林照见!”苏茗雪提高声音叫他的名字,这是她第二次如此正式地称呼他。
他停在门口,背影僵硬,没有回头。
“你要去哪里?发生什么事了?”苏茗雪走到他面前,却被他的表情震惊——那双总是冷静如冰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恐慌。
“医院。”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你出车祸了。”
苏茗雪愣住,随即想起什么,从口袋中掏出屏幕碎裂的手机:“我昨晚回家时为了避让一辆失控的汽车,不小心撞上了护栏。只是轻微擦伤,手机摔坏了,所以用备用机临时补办了卡。怎么会通知到你...”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林照见眼中的恐慌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一种近乎绝望的 relief。
实验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仪器运转的嗡鸣。林照见依然站在原地,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那里。苏茗雪突然明白了,这个永远理性至上的男人,刚才那一刻做出了完全非理性的选择——在项目最关键的节点,因为一个尚未确认的消息,准备放弃他视若生命的工作。
“你的测试...”她轻声提醒。
林照见深吸一口气,终于稍稍恢复平静:“小李,延迟测试一小时。我很快回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出实验室门。苏茗雪犹豫了一瞬,快步跟了上去。
第五章(下):非理性的选择
医院走廊的灯光冷白刺眼,林照见几乎是跑向急诊台,苏茗雪紧跟在他身后。
“请问一小时内是否有一位叫苏茗雪的事故伤者送医?”他的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内心的焦虑。
护士查阅记录后摇头:“没有这个名字的伤者记录。您确定是送到我们医院了吗?”
林照见怔住,随即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苏茗雪。她轻轻举起仍然有些裂痕的手机:“我真的没事,只是手机坏了。估计是交管系统自动发送通知时出现了信息延迟。”
真相大白,虚惊一场。但林照见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他缓缓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交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苏茗雪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你刚才为什么那么紧张?”
林照见没有立即回答。走廊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他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脆弱。
“当我听到消息时,”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我首先想到的是你可能受伤、昏迷,甚至...”他没有说完,但紧握的双手泄露了未言明的恐惧。
苏茗雪静静地等待他继续。
“在赶来医院的车上,我意识到一件事。”林照见抬起头,目光直视前方空白的墙壁,“什么项目 deadline、什么学术委员会的评价、什么职业生涯...在那一刻都变得无关紧要。”
他停顿良久,仿佛在消化这个对自己而言都极为震惊的发现。
“我一生都相信理性至上,认为情感只是需要控制的变量。但刚才,我体验了一种完全非理性的冲动——一种宁愿放弃一切,也要确认你安全的冲动。”
苏茗雪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林照见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露情感,尽管是以他特有的分析式语言。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在认知科学中,这种‘非理性’决策恰恰证明了人类情感的优先级高于理性思考。在真正危急的时刻,我们的大脑会自动切换到最原始的生存与保护模式。”
林照见转头看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所以,我的‘失误’其实是生物本能的正确定反应?”
“不仅是正确定,而且是必要的。”苏茗雪微笑,“一个完全理性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完全非人的。”
就在这时,林照见的手机再次响起。是小李的紧急来电:“林教授,测试系统出现异常!我们无法中止模拟程序,情感参数开始指数级增长!”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冲向医院门口。林照见边跑边打电话指示:“立即切断主电源,启动备用系统!我们二十分钟内赶回!”
回实验室的车上,林照见一反常态地没有讨论危机处理方案,而是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苏茗雪偷偷观察他的侧脸,发现那种紧绷的严肃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平静。
“我母亲常说,”林照见突然开口,依然望着窗外,“我父亲当年向她求婚时,说的不是‘我爱你’,而是‘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她说,那是她听过最浪漫的情话。”
苏茗雪屏住呼吸,不确定他为何突然分享如此私人的记忆。
“我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林照见继续道,“直到今天,当我以为可能失去你时,我才明白——有些人的存在如此自然地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以至于他们的缺席会让整个世界失去平衡。”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苏茗雪的心跳如擂鼓,她不敢说话,怕打破这脆弱的奇妙时刻。
回到实验室,团队正乱作一团。主系统虽然已经重启,但情感模拟模块出现了无法解释的数据溢出。
“就像系统突然有了自我意识,”小王惊恐地解释,“它开始自主生成情感参数,完全不受控制!”
林照见快步走到控制台前,查看数据记录。突然,他愣住了——系统异常开始的时间点,精确对应着他收到苏茗雪事故通知的那一刻。
“不是系统错误,”他低声说,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是共鸣。”
所有人安静下来,困惑地看着他。
林照见调出数据流图谱:“‘谛听’系统与我的脑波监测设备一直连接,收集我的神经反应数据作为参考。当我认为苏茗雪可能受伤时,我的脑波产生了极端的情感波动——系统检测到这种波动,并将其识别为一种新的情感模式。”
他转向团队,眼中闪烁着发现的光芒:“我们一直试图用理性模拟情感,但真正的突破点在于——情感只能由情感引发。系统不是故障,是进化了。它从我非理性的恐慌中,学会了什么是真正的‘关切’。”
实验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消化这个惊人的发现。
苏茗雪走上前,查看系统生成的新参数集。复杂的数据流中,她识别出一种独特的模式——一种强烈、混乱但纯粹的保护欲,与林照见平日的理性思维截然不同。
“你向系统注入了人性。”她轻声说。
接下来的十八小时,团队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工作。凭借林照见无意中提供的“情感模板”,他们成功突破了困扰数周的技术瓶颈。当最终测试完成时,实验室爆发出疲惫但狂喜的欢呼。
学术委员会收到结果后,立即撤销了项目终止的决定。“谛听”不仅得以保留,更被评价为“开创了情感计算的新纪元”。
庆祝声中,林照见悄悄走向站在角落的苏茗雪。实验室的灯光已经调暗,只有他们两人的工作站还亮着微光。
“今天谢谢你。”他轻声说。
苏茗雪微笑:“谢我什么?我几乎什么都没做。”
“你存在。”林照见的回答简单却深沉,“这就足够了。”
窗外,第一缕晨光掠过地平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林照见轻轻握住苏茗雪的手,两人的手指无声地交缠。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承诺保证,但一种比任何语言都强大的理解在寂静中流淌。
那一刻,理性至上的林照见彻底接受了一个事实:有些选择,无需理性计算,只需听从内心的非理性冲动。而苏茗雪明白,她终于敲开了这个男人用理性和数据筑起的高墙,触及了其中柔软的人性核心。
在晨曦中,他们并肩而立,像两个刚刚完成重大发现的科学家,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发现的不是冰冷的算法,而是彼此心中那份无法用任何模型模拟的情感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