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塔水泥厂的二次坍塌事故,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终于激起了无法掩盖的滔天巨浪。
这一次,不是原料矿山,而是水泥厂主体建筑——生料均化库在施工过程中发生整体倾覆。
三十七名正在内部作业的民工,被瞬间掩埋在数以万吨计的混凝土和钢筋骨架之下,无一生还。
消息传出,举市震惊。
上一次矿山爆破事故被强行压下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这一次更为惨烈的事故,彻底撕开了南三协调区华丽外衣下的脓疮。
清泸市长李宝海,在事故发生的当天下午,就铁青着脸,带着市里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顶着凛冽的寒风,赶到了古塔县的事故现场。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扭曲断裂,如同一个被撕碎的巨人残骸,裸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救援队伍已经停止了搜救,转而进行难度更大的遗体挖掘工作,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然而,比事故现场更让李宝海感到窒息的,是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祸。
各种关系户齐聚现场,一个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眼神却闪烁着推诿与算计。真正懂技术、有经验、想干事的人被挤在人群外围,根本说不上话。
“李市长,这完全是意外啊!谁能想到这库体结构会出问题……”
“设计图纸是经过……嗯,相关同志审核的嘛!”
“施工绝对是按规范来的,可能是最近天气寒冷,混凝土强度没上来……”
“主要是民工操作不当,安全意识淡薄……”
七嘴八舌,推诿扯皮,责任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各种繁琐到令人发指、却又毫无实际意义的流程和报告要求,被层层提出,仿佛填不完的表格和开不完的会,就能掩盖这血淋淋的事实。
李宝海强压着怒火,找到水泥厂名义上的厂长吴学文。
这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技术员出身,脸上刻满了无奈和疲惫。
“吴厂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生料均化库的设计和施工,有没有严格按照标准来?”李宝海盯着他问。
吴学文张了张嘴,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旁边那位大腹便便,正在打电话沟通关系的书记王阳,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道:“李市长……我……我说了不算啊。”
“图纸……”
“王书记找来的设计院……”
“施工队也是……”
“我签字……就是走个形式……”
李宝海又转向书记王阳。
王阳放下电话,脸上堆起职业化的沉痛,道:“李市长,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很痛心!”
“我们已经成立了事故调查小组,一定会彻查原因,追究责任!”
“请市委放心!”
一番冠冕堂皇的官腔,打得滴水不漏,却没有任何实质内容。
李宝海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人——水泥厂光正副厂长就有七个!
全是通过各种关系塞进来的,简历光鲜,背景深厚,却没有一个正儿八经高中毕业、懂水泥生产工艺的!
真正有能力、想负责的吴学文被架空,只会打太极、搞关系的王阳大权在握!
一股无法抑制的邪火猛地窜上脑门!
想到那被埋在冰冷废墟下的三十七条人命,想到他们背后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再看看眼前这群还在争权夺利、推卸责任的蛀虫!
“砰!”
李宝海一脚将脚边的一个黄色安全帽狠狠踢飞,安全帽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撞在扭曲的钢筋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突然爆发的市长。
“混蛋!!”
李宝海额头青筋暴跳,指着那群噤若寒蝉的厂领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道:“七个!七个正副厂长!全他妈是关系户!”
“没一个高中毕业的!”
“你们他妈的在搞什么?!”
“这是在搞工业吗?”
“这是在草菅人命!”
“拿工人的血给你们染顶子吗?!”
他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
王阳等人脸色煞白,不敢接话。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像是在为逝去的生命哀嚎。
李宝海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掏枪崩了这群混蛋!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冲回了自己的吉普车。
“回市里!”他对着司机低吼,声音沙哑。
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疾驰,车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宝海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眼前却不断闪过那扭曲的废墟和王阳那虚伪的嘴脸。瞒不住的事故这是第二次了,那些被私下用钱和权压下去 的安全隐患,还不知道有多少!
他猛地睁开眼,对司机吼道:“不去市委!去滦河!找杨术旺!”
司机不敢多问,调转方向,朝着滦河工业区驶去。
当李宝海带着一身寒气与怒火,踹开杨术旺在红星电子厂实验室的门时,杨术旺正对着一台拆开的卡带录音机机芯皱眉。
“杨术旺!”
李宝海双眼赤红,几乎是扑到杨术旺面前,抓住他的衣领,道:“你他妈的心也太黑了!”
“啊——”
“你明明知道南三区这么搞要出事!”
“你早就知道!”
“你为什么不阻止?!”
“你就在旁边看着!”
“看着他们往火坑里跳!”
“看着那些工人去死!”
“那是一条条人命!”
“是无辜的!”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他声音嘶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杨术旺脸上。
杨术旺平静地看着处于暴怒边缘的李宝海,没有挣扎,也没有解释。
等到李宝海吼完了,力气似乎也用尽了,他才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李秀海抓着他衣领的手。
他的眼神很冷,像结了冰的还乡河。
“李市长。”
杨术旺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道:“脓疮,不挤到最烂,流尽毒血,是长不好的。”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要让他们疯狂,才会让他们死得无法翻身。”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冰冷如铁,道:“现在,还不够呢。”
李宝海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僵在原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术旺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随后赶到的罗锦松,正好听到了杨术旺这最后两句话,也愣在门口,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蔓延全身。
他们一直知道杨术旺心思深沉,手段不凡,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惜代价。
但是,他们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那种近乎冷酷的、将人命也纳入算计之中的理性。
他是在用南三区的混乱和鲜血,作为清除工业发展道路上顽固毒瘤的……祭品?
李宝海和罗锦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悸与寒意。
这个年轻人,他的心,或许比他们想象的,要硬得多,也……黑得多。
实验室里,只剩下卡带机芯细微的齿轮转动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一种无声的恐惧,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