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小年刚过，腊月二十四的滦州县，已然沉浸在一片忙碌而喜庆的年节氛围之中。
家家户户洒扫庭除，滦州县安置区街道飘着炖肉的的香气，混合着偶尔炸响的鞭炮声，在清冷的空气里飘荡。
杨家小院里，更是人来人往，热火朝天。
杨术旺俨然成了总指挥，调度着全家的人力物力，进行着团圆年最后的冲刺。
“大哥，你跟大嫂把东正房再归置归置，被褥都换成新的，大伯家人多，得住得开敞些！”
“爹，您把那大红灯笼挂院门口，对，再高点！”
“妈，年货清单再核对一下，孤竹济县的蔬菜、安西县的炒货杏仁露、咱们本地的肉蛋鱼，都按量分好，别到时候抓瞎！”
“瑶瑶，看好你闺女！”
他思路清晰，安排得井井有条。
看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丰盛年货，再看看被布置得焕然一新，充满烟火气的小院，杨术旺心里也涌起一股难得的满足感。
这种为家人辛苦操持，营造团圆温暖的感觉，与他攻克一个技术难题或拿下一个大订单相比，多了几分甜蜜的幸福感。
就在这紧锣密鼓的准备中，两封电报先后送到了杨术旺手中。
一封来自西域，确认了大伯杨国梁一家抵达的具体车次和时间；另一封来自东北，三叔杨国栋一家也已动身。
他们安排了同一天抵达滦州县。
滦州县成为协调区中心，也是去年才有了火车站。
团圆，进入了倒计时。
然而，在这即将团圆的喜悦背后，远在归途的两家人，心境却截然不同。
西行的列车上，硬座车厢里。
杨国梁靠着车窗，望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荒凉而壮阔的戈壁滩景象，花白的眉头微微锁着，手里夹着的烟卷许久都没有吸一口。
他身旁，老伴许晴靠着他假寐，五个孙子则精力旺盛地在车厢连接处嬉笑打闹，尤其是17岁的大孙子杨晓东，嗓门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也带着一丝对未知老家的好奇与憧憬。
“爷爷，听说咱滦州现在可好了！”
“有个啥协调区，厂子多得是！”
“还有技校，学出来就能进厂当工人，吃商品粮！”杨晓东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光。
杨国梁“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里的那块石头，又沉了几分。
他这次之所以下定决心，带着一大家子跨越千山万水回老家过年，除了多年未归的思念，更重要的，就是为了这个大孙子杨晓东的前程。
晓东这孩子，脑子不笨，就是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毕业就在建设兵团跟着干活，一身力气没处使。
眼看着年纪大了，在兵团前途有限，回城更是渺茫。
他这当爷爷的，心里着急。
最近半年，关于老家滦州的信件和消息越来越多。
什么工业区搞得红红火火，什么电风扇卖到国外，什么技校培养的技术工人各个厂子抢着要……
尤其是那个由他四侄子杨术旺一手搞起来的滦州技校，听说门槛高，但是只要能进去，毕业就有铁饭碗！
这消息，像是一道光照进了杨国梁焦虑的心里。
可是，光高兴之余，更多的是忧心忡忡。
他杨国梁一辈子耿直，在建设兵团也是靠技术和靠实干吃饭，最看不惯的就是托关系、走门路那一套。
他给自己的底线就是，绝不为了私事去求人，更别说为难自家晚辈。
可现在，为了孙子，他这把老骨头，似乎不得不去碰触这条底线了。
他想象着自己见到四弟杨国柱，见到那个据说本事通天的侄子杨术旺时，该如何开口？
是说“看在我这大伯远道而来的份上”，还是说“晓东这孩子还算机灵”？
每一种说辞，都让他觉得脸上臊得慌。
老了老了，难道还要为了孙辈的前程，去破了自己坚守一生的原则，去给如今已是家乡顶梁柱的侄子添麻烦？
“唉……”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车厢嘈杂的声响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中。
这趟归乡之旅，对杨国梁而言，喜悦之下，是沉甸甸的心事和难以启齿的纠结。
与此同时，另一列从东北方向南下的火车，卧铺车厢里。
气氛则轻松愉快得多。
杨国栋穿着没有领章的旧军装，身板笔直地坐在下铺，正和对面铺位的老伴韩淑云嗑着从东北山里搞来的炒货，咔嚓咔嚓，满口生香。
“你慢点吃，跟孩子们抢似的。”韩淑云笑着嗔怪。
“嘿，你老家这炒货，就是香！尤其是这榛子味儿正！”杨国栋哈哈一笑，声音洪亮。
上铺，他们那个“虎闺女”杨术艳，正趴在铺位上，晃荡着两条长腿，手里捧着一本《红星电风扇电机原理浅析》看得入神。
这是她写信央求爷爷杨万双寄来的课外读物。
她今年高中毕业，没打算继续升学，一心就想进厂搞技术，对那个素未谋面，却如同传奇般的四哥杨术旺，崇拜得不得了。
“爸，妈，你们说我四哥现在是不是特别忙？他会不会教我技术啊？”杨术艳探下头来，眼睛亮晶晶地问。
“你四哥是大忙人，你可别去烦他！”韩淑云赶紧叮嘱。
“知道啦！我就看看，问问嘛！”杨术艳吐了吐舌头，又缩回去看书了。
杨国栋看着闺女，眼里满是宠溺和一丝骄傲。
他这次回来，没什么压力，纯粹是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团圆，顺便让这个野丫头见见世面，看看她四哥是怎么把老家建设得这么好的。
至于前程？
他相信，在如今的老家，只要孩子自己肯学肯干，就不愁没出路，根本用不着他这个当爹的豁出老脸去求人。
两列火车，载着同样归心似箭的亲人，却带着不同的心境，穿越山川平原，向着同一个目的地——滦州县，疾驰而去。
一方是带着难以启齿的请求与对自身原则的拷问，另一方则是纯粹的团聚喜悦与对家乡巨变的期待。
这场即将到来的杨家团圆年，在浓浓的亲情之下，也悄然埋下了一丝现实与人情的微妙张力。
而这一切，都将汇聚到那个正为团圆而忙碌的杨家小院，等待着杨术旺去面对，去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