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辰时三刻,江州府衙正堂。
今日的气氛比前次更加凝重。除了商界头面人物和府衙属官,还多了几张新面孔——谢云澜竟也受邀在列,坐在郑观下首,与王家家主王启年相邻。他今日换了身月白儒衫,玉冠束发,手持折扇,意态闲适,仿佛只是来旁听的风雅士子。但林逸注意到,他带来的几位年轻士子也坐在后排,目光不时扫过全场。
郑观端坐主位,清了清嗓子:“诸位,今日议事,一则为敲定运河调度司与护商队细则,二则……”他顿了顿,“四海商行船队昨日已入港,然其过往多有违规,如何处置其滞留货物、整顿其名下产业,也需议个章程。”
王启年立刻接口:“郑长史,调度司之议,王某觉得还需斟酌。码头装卸,历来是各凭本事、价高者得。若统一调度,岂不是断了小商小户的活路?且这护商队,由各商号按货值出资,我王家货值虽不如沈家,但也算江州纳税大户,若按此例,岂非出钱多者话语权大?有失公允啊!”
这话明显是针对沈家。几个依附王家的小商户也纷纷附和。
沈青璃神色平静:“王世伯此言差矣。调度司旨在公平,所有商货按登记时间顺序排队,无论货值大小,一视同仁。至于护商队出资,正是为了体现责任与权利对等——货值大,在运河上的利益也大,自然该多出份力,多担责任。若只愿享受便利,不愿承担成本,怕也说不过去。”
“沈小姐倒是会算账。”王启年冷笑,“只怕这调度司、护商队建起来,就成了某些人一手遮天的工具!”
气氛骤然紧张。谢云澜轻摇折扇,忽然笑道:“两位何必争执?依晚生看,这调度司也好,护商队也罢,初衷都是好的。只是这统领人选……确实需慎重。需得是既懂商事,又通武略,更要行事公允,不与任何一家有私谊牵扯。”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暗指沈青璃推举的沈青锋不合适。几个士子在后排低声议论,隐约传来“任人唯亲”、“瓜田李下”等词。
郑观看向林逸:“林大人是此议首倡,不知有何高见?”
林逸起身,先向众人拱手,才缓缓道:“下官以为,王老板的顾虑不无道理,沈小姐的坚持也有其理。其实核心无非两点:一是调度能否真正公平;二是护商队能否不偏不倚。”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下官草拟的《调度司运行细则》与《护商队管理条例》,请诸位过目。细则中明确:调度司每日排期需公示,若有商户对排序有疑,可凭货单申请复核,三次复核不公,当事吏员革职。护商队管理条例则规定:统领及各级头目,需由商号代表公推,得票过七成者方可任职,且每半年评议一次,若多数商号不满,可提请罢免。”
文书由明轩分发给众人。里面条陈清晰,奖惩分明,尤其是“公推”、“评议”等机制,极大限制了个人专权的可能。
王启年翻看几页,脸色变幻,一时找不出破绽。
谢云澜却忽然道:“林大人思虑周全。只是……这公推、评议,终究是商号之间的事。运河乃国家命脉,岂能完全交由商贾自决?官府监督,不可或缺。”
“谢公子所言极是。”林逸点头,“故细则中亦写明:调度司监事由府衙委派,有最后裁决权;护商队统领虽由商号公推,但需报刺史大人核准任命,日常受州兵衙门节制。”
滴水不漏。
郑观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宇文述要的就是这种模式——官府掌握最终权力,具体事务由商号操办,既省了人力,又能牢牢控制。
“本官以为,林大人所拟甚妥。”郑观拍板,“细节可再完善,但大体框架便照此来。至于护商队统领人选……”他环视一周,“诸位可有推荐?”
王启年立刻道:“王某推举州兵衙门的张都头!他服役十五年,老成持重,熟悉码头,定能胜任!”
张都头是王启年的远房表亲,此事众人皆知。
沈青璃正要开口,林逸却抢先一步:“下官推举一人——沈青锋。”
堂内一静。王启年嗤笑:“林大人,方才还说要不偏不倚,你这……”
“下官推举沈青锋,理由有三。”林逸不疾不徐,“其一,沈青锋曾任北疆边军校尉,屡立战功,因伤退役,武略无需置疑;其二,他虽是沈家人,但离开行伍后,一直在沈家打理护卫,熟悉商号运作与码头事务;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因旧伤,已不能再生育,唯有一女,今年七岁。”
最后一点,让许多人愣住了。这个时代,没有儿子意味着绝后,也意味着对家族产业的继承野心会大大降低。一个没有子嗣牵绊、又是因公负伤的退役军官,确实是个微妙的人选——他既与沈家有渊源,又不会完全成为沈家的附庸。
谢云澜折扇轻摇的动作停了停,深深看了林逸一眼。
沈青璃适时补充:“青锋堂兄的伤势,江州多位大夫可以作证。他本人也曾立誓,余生只愿尽职尽责,护一方平安,不求闻达。”
郑观沉吟。这个理由,确实很有说服力。宇文述要的是一个能被控制、又不会完全倒向某一家的统领。沈青锋的残疾和身份,反而成了优势。
“诸位以为如何?”郑观问。
赵会长捻须道:“沈青锋……老夫见过几次,确是条汉子。若真如林大人所言,老夫觉得可行。”
几个原本中立的商户也纷纷点头。
王启年脸色铁青,却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
“那就暂定沈青锋。”郑观一锤定音,“本官会报请刺史大人核准。接下来议第二件事——四海商行滞留货物,如何处置?”
话题一转,堂内气氛又变。涉及具体利益,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王启年抢先道:“既是违禁货物,自当充公!其余正当货物,也该严查,若有问题,一并罚没!”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谁都知道,王家与四海商行素有生意往来,此时急着划清界限,是想趁机分一杯羹。
沈青璃却道:“依《大周商律》,商户违规,当罚其金、没其违禁之物。其余正当货物,若无确凿证据证明违法,不应无故扣押,否则恐寒了四方商贾之心,有损江州声誉。”
“沈小姐倒是大度。”王启年阴阳怪气,“四海商行私藏军械、勾结匪类,证据确凿,谁知道他们其他货里有没有夹带?依我看,全部开箱查验,一件都不能放过!”
“全部开箱?”一位经营瓷器生意的商户忍不住道,“王老板,四海商行这船队里可有五百箱瓷器!若全部开箱,损坏算谁的?再说,这要查到什么时候?”
争执又起。郑观皱眉,看向林逸:“林大人有何见解?”
林逸早已想好说辞:“下官以为,可分三类处置。其一,已查实的违禁货物,如私盐、私藏军械,依律充公。其二,正当货物但有疑点者,如大批铁料、皮货等,可抽样查验,若无问题,予以放行,但货主需缴纳三成押金,半年内若无违法事发,押金返还。其三,普通商货,如丝绸、瓷器、茶叶等,查验关防文书齐全者,可快速放行。”
“这押金……”王启年还想挑刺。
“押金之议,是为警示,也是为补偿官府查验耗费。”林逸道,“若货主清白,自会返还。若有人想借机侵吞合法货物,恐天下商贾不服,江州声誉受损,长远看,得不偿失。”
这话说得重了。郑观脸色微沉,瞪了王启年一眼。宇文述要的是掌控运河,不是杀鸡取卵。若真把所有商贾都吓跑了,江州还有什么价值?
“就依林大人之议。”郑观再次拍板,“郑某会安排人手,按此三类处置。至于四海商行在江州的店铺,停业整顿十日,彻查账目,该罚的罚,该关的关。”
议事至此,大局已定。王启年脸色难看,谢云澜合上折扇,若有所思。
散场时,谢云澜特意走到林逸面前,微笑拱手:“林大人今日风采,令人印象深刻。三日后文会,还望林大人赏光。”
“谢公子盛情,下官若有暇,定当赴会。”林逸回礼。
两人目光相接,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审视。
走出府衙,沈青璃的马车在不远处等候。她掀帘低语:“多谢。青锋之事,沈家记下了。”
“互利而已。”林逸道,“不过沈小姐需早做准备,王家不会善罢甘休。四海商行的货物处置,恐有波折。”
“我明白。”沈青璃点头,“林郎中也要小心谢云澜。他今日一言不发,反而更令人不安。”
马车远去。柳乘风从暗处走来,低声道:“公子,盯王家的人回报,王启年一回去就大发雷霆,摔了三个茶杯。他派人去了……醉仙楼查封后临时关押四海商行人员的院子。”
“他想干什么?”
“还不清楚。但半个时辰前,那个院子后门,悄悄运进去了两坛酒和几包药材。”
酒?药材?林逸眉头紧锁。忽地,他想起账册里一条记录——四海商行曾从王家购买过一批“辽东老参”,号称是孝敬京中贵人的。
“不好!”林逸心中一凛,“快,派人盯紧那个院子!王启年恐怕想……”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有人高喊:“走水了!走水了!西城货栈走水了!”
林逸与柳乘风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怒。
调虎离山?还是……杀人灭口?
火光,已映红了西边的天空。
(第三百四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