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焕定于三日后启程返京。
动身前夜,他再次密会林逸。这次地点不在驿馆,而在城西一处隶属金风细雨楼的僻静茶室。萧先生亲自守在门外,确保无人打扰。
“林大人,”周文焕省去寒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此间事了,本官回京复命。但有几句话,必须说与你知。”
“周御史请讲。”林逸为他斟茶。
“第一,谢云澜及阴山秘图一事,回京后,本官会如实密奏陛下。但陛下会如何处置,太子会如何反应,皆未可知。”周文焕盯着林逸,“你毁了东宫在江南最重要的一枚棋子,断了他们一条可能的‘捷径’。这份仇,东宫不会忘,谢家更不会忘。”
林逸面色平静:“下官所为,皆是依律而行,为国除奸。”
“律法?”周文焕摇头,“在有些人眼里,律法不过是工具。林大人,你背后虽有靖北郡王,但郡王远在北疆,朝中根基尚浅。东宫若真要动你,法子多的是。”
“周御史的意思是?”
“本官离京前,三殿下曾私下嘱咐:若江南有才,当为朝廷保全。”周文焕压低声音,“林大人年少有为,实心任事,正是朝廷急需的干才。三殿下求贤若渴。”
这是在代表三皇子招揽。林逸心念电转,周文焕是三皇子心腹,他此时抛出橄榄枝,既是看重林逸的能力和江州之役展现的潜力,也是想将他拉入三皇子阵营,制衡东宫。
“下官感念三殿下看重。”林逸拱手,却话锋一转,“然下官深受皇恩,又蒙郡王爷提携,唯知尽忠职守,为君分忧。至于朝堂纷争……实非下官所长,亦非所愿。”
婉拒,但留有余地。
周文焕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强求,转而道:“第二件事,杜鸿渐。他昨日已上表,言江州已定,淮南无恙,自请回师。陛下准了。”
这算是好消息。杜鸿渐退兵,江州外部压力暂消。
“但,”周文焕话锋一转,“杜鸿渐在奏表中,特意提到了你。”
“哦?”
“他说‘江州工部郎中林逸,临危受命,协理平乱,保运河畅通,实乃能吏。然其主持之神机坊,所造军械精良,于北疆战事功莫大焉,当善加用之’。”周文焕复述着奏表中的语句,“这话看似褒奖,实则……将你与北疆战事绑得更紧了。若北疆有失,或有人攻讦军械不力,你便是首当其冲。”
林逸默然。杜鸿渐这是在帮他,还是在给他挖坑?或许两者皆有。这位淮南观察使,显然在观察,也在布局。
“第三,”周文焕从怀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这是本官这几日审讯宇文述部分心腹,以及查阅刺史府密档,整理出的几条线索。与阴山秘图无关,但或许对你有用。”
林逸接过翻开。里面记录着几条零碎信息:宇文述近半年与扬州某盐商的秘密资金往来;王家通过运河向北方某地运送“特殊药材”的记录;甚至还有一条——宇文述曾派人调查过“宣州林逸之妻苏氏”的娘家背景。
最后一条让林逸眼神骤冷。
“宇文述查我夫人?”
“似是随口一提,未深究。”周文焕道,“但本官觉得,还是让你知道为好。另外……”他顿了顿,“四海商行冯掌柜的尸体,今晨在下游芦苇荡被发现。致命伤在背后,刀口窄而深,是专业的刺杀手法。他怀里,还藏着一封未寄出的密信,收信人……是金陵谢府。”
谢家!冯掌柜死前还想联络谢家?难道四海商行与谢家,或者说与东宫,还有更深层的勾结?
“此事本官已记录在案,密信亦会呈交陛下。”周文焕道,“但冯掌柜之死,说明四海商行背后,还有人不想让某些秘密曝光。林大人,江州之乱虽平,余毒未清,你仍需谨慎。”
“多谢周御史提点。”林逸郑重收下册子。
茶尽,话毕。周文焕起身:“本官明日一早便走。宇文述、谢云澜及一干要犯,皆会押解随行。江州善后,便托付林大人了。另外……”他走到门口,回身道,“陛下已下旨,召靖北郡王十月回京述职。算算日子,郡王抵达京城时,本官应该已将江州之事奏报完毕。届时朝堂必有波澜,郡王爷或需助力。”
这是在暗示林逸,该让靖北郡王提前准备,应对可能的朝争。
送走周文焕,萧先生笑吟吟地走进来:“林大人,周御史这份临别赠礼,可不轻啊。”
“萧先生都听到了?”
“做我们这行的,耳朵总灵些。”萧先生坐下,“不过林大人放心,金风细雨楼的规矩,该听的听,不该说的不说。今日之事,绝不会出此门。”
林逸看着他:“萧先生今日约我至此,想必不只是提供场所吧?”
“自然。”萧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这是楼里刚收到的消息,关于杜鸿渐的。他退兵是真,但退兵前,秘密接见了一个人——来自幽州,是靖北郡王麾下一名致仕老校尉的侄子。”
杜鸿渐见赵恒的人?林逸心中一动。难道杜鸿渐与赵恒早有联系?还是说,赵恒也在暗中布局淮南?
“此人谈了些什么?”
“不清楚。会面极短,不足一刻钟。”萧先生道,“但杜鸿渐见过此人后,当天便上表请求回师。另外,还有一条附赠的消息——太子近日感染风寒,已三日未临朝听政。东宫事务,暂由太子妃和几位属官打理。”
太子病了?在这个敏感时刻?是真病,还是避风头?
“这两条消息,价钱几何?”林逸问。
“免费。”萧先生笑道,“就当是恭贺林大人站稳江州的贺礼。日后林大人飞黄腾达,莫忘了照顾楼里生意便是。”
消息的真假和用意暂且不论,但金风细雨楼展示出的能量和善意,值得重视。
“萧先生客气。日后若有需要,林某定当叨扰。”
离开茶室,已是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洒在寂静的街巷上,与白日的喧嚣恍如隔世。
回到悦来客栈,柳乘风正在等候:“公子,沈小姐派人来,说沈青锋已将护商队整编完毕,共两百四十人,分作四队,轮流值守码头和主要货栈。问您明日是否要检阅?”
“告诉沈校尉,不必检阅,我信得过他。让他按既定章程操练、值守即可。”林逸想了想,“另外,让韩铁山从我们的人里,挑选二十个最机敏可靠的,补充进护商队,担任小队长或教官。既要合作,就要深度融合。”
“是。”
“宣州那边有回信吗?”
“夫人来信说,神机坊已按您的要求,全力赶制军械。‘林字营’扩编至八百人,正在山中秘密基地加紧训练。另外,夫人已暗中将部分核心工匠的家属,转移至更安全的庄园。”柳乘风汇报,“还有,郡王爷密信,让您务必在江州之事了结后,速返宣州,有要事相商。”
北疆局势一触即发,赵恒急需林逸回去主持神机坊的军工生产,这在意料之中。
“回复夫人和郡王,江州诸事已基本理顺,我再停留五日,与沈家敲定合作细节,便即刻返宣。”林逸做出决定。
“那江州这边……”
“沈青璃能力足以镇守,沈青锋统兵有方,郑观暂时也不敢生事。加上护商队和与我们合作的商号力量,只要朝局不发生剧变,江州可保无虞。”林逸走到窗边,望着宣州方向,“真正的风暴,在北疆,在朝堂。我们必须回去了。”
柳乘风点头,又道:“公子,还有一事。谢家那位来保释谢云澜的叔父,今日又去了驿馆,被周御史拒见。他离开时脸色很难看,在城门口徘徊许久才走。”
“随他去。”林逸漠然道,“谢家现在该想的,是怎么在陛下面前撇清关系,而不是来江州要人。”
夜深人静。
林逸独自坐在灯下,翻阅着周文焕给的那本册子,又将萧先生提供的消息在脑中反复推演。杜鸿渐、赵恒、太子、三皇子、谢家、四海商行余孽……无数条线在黑暗中隐隐浮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尚未完全显露的网。
他拿起笔,开始给苏婉清写信。除了告知归期,更详细布置了神机坊下一阶段的生产重点和保密措施。最后,他写道:
“……江州虽定,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北疆战云密布,朝堂暗流汹涌。我辈身处其间,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然既已执子入局,便当落子无悔。望夫人守稳宣州根基,待我归时,共迎风浪。”
写罢,封缄。
窗外,不知哪家画舫传来隐约的琵琶声,婉转凄清,似在诉说这座繁华城池下,永不眠息的欲望与争斗。
明日,周文焕将押着囚犯和秘密返京,揭开朝堂博弈的新篇章。
而他也将暂别江州,回到那个以工匠铁火和北疆烽烟为背景的舞台。
分道扬镳,各自奔赴棋局中新的位置。
但这场席卷天下的对弈,才刚刚进入中盘。
(第三百五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