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辰时初,江州码头。
一场秋雨刚过,空气清冽。运河水位回落,恢复了往日的平缓。码头经此一乱,反倒显出几分新气象——护商队的青衣护卫五人一队,按固定路线巡逻,步伐整齐;调度司的旗幡已在新搭的木楼前升起,几个书吏正有条不紊地登记着等待装卸的货船;苦力们不再一拥而上,而是按签到的先后顺序排队领工牌。
林逸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囊,站在岸边。沈青璃、沈青锋、赵会长等人前来送行。
“林大人此去,不知何日再来江州?”赵会长感慨道,“江州经此一劫,若非大人与周御史力挽狂澜,我等百年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
“赵会长言重了。”林逸拱手,“江州能定,是朝廷天威,周御史决断,亦是诸位同心协力的结果。林某不过略尽绵力。”
沈青璃今日换了身浅碧色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清丽依旧,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沉静的气度。她递上一个紫檀木匣:“林大人,此乃沈家与神机坊的合作契约正本,以及江州工坊的选址图、初期工匠名册。另外……”她压低声音,“匣底夹层,是沈家在江南各州的部分隐秘联络点与信物,若大人将来有需,可凭此调取沈家资源。”
这是极大的信任。林逸郑重接过:“多谢沈小姐。江州工坊之事,便拜托沈小姐与沈校尉了。神机坊的匠师和图纸,半月内会陆续抵达。”
沈青锋抱拳道:“林大人放心,护商队必保工坊与码头无虞。”
简单的告别后,林逸登上沈家安排的一艘快船。此行他未带大队人马,只柳乘风、明轩随行,外加韩铁山挑选的八名精锐护卫。轻装简从,既是低调,也是为了速度——他需尽快赶回宣州。
船帆升起,快船驶离码头,顺流而下。岸上的人影渐远,江州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淡去。
“公子,我们走水道至庐州,再换陆路回宣州,最快也要六日。”柳乘风站在船头观察着航道,“这几日运河上船只不少,多是抢在入冬前运送最后一批货物的商船。”
林逸点点头,目光却望向北方。秋意渐浓,两岸芦花已白,风吹过,如雪浪翻涌。这本该是江南最富庶安宁的时节,但他心中却无半点轻松。
船行半日,过了最繁忙的江州河段,两岸渐显荒僻。午后,柳乘风忽然低声道:“公子,有船跟着我们。”
林逸走到船尾,只见后方约半里处,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不紧不慢地缀着。船小,吃水却深,显然载了重物,而且……船夫摇橹的姿势,过于稳健有力,不像寻常船家。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出江州二十里后就出现了。我们快它快,我们慢它慢。”柳乘风道,“要不要靠岸,解决了它?”
林逸沉吟片刻:“不必。让船夫加速,看看他们反应。另外,让韩铁山带两个人做好准备,但不要亮兵器。”
快船升起副帆,速度骤增。后方乌篷船果然也加快速度,始终保持着半里左右的距离。
“是冲我们来的。”明轩有些紧张。
“未必。”林逸盯着那船,“若是要动手,早该在偏僻处下手了。他们只是跟着……像是在确认我们的路线,或者,等什么人。”
他转身对柳乘风道:“前方可有适合靠岸的集镇?”
“再往前三十里是‘柳林镇’,不大,但有驿站和客栈。”
“今晚在柳林镇歇脚。”林逸做出决定,“看看他们跟不跟进来。”
日头西斜时,快船靠泊柳林镇小码头。这镇子果然不大,只有一条主街,沿河而建。林逸一行住进了镇上唯一的客栈“悦来居”——巧合的是,与江州那家同名,只是简陋许多。
那艘乌篷船果然也靠了岸,停在不远处的芦苇丛旁,船上下来两个人,一高一矮,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径直走进了镇子,却没有来客栈,而是消失在街巷中。
“公子,要不要我去探探?”柳乘风问。
“不必。”林逸摇头,“他们若真想对我们不利,夜里自会动手。让兄弟们轮流值夜,你和韩铁山守上半夜,我和明轩守下半夜。记住,只要对方不先动,我们也不动。”
入夜,柳林镇沉寂下来,只有运河的水声和偶尔的犬吠。秋月皎洁,洒在青石板街上,一片清冷。
子时前后,林逸被一阵极轻微的瓦片滑动声惊醒。他示意身旁的明轩噤声,自己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透过窗纸破洞向外望去。
月光下,两个黑影正从对面屋顶跃下,落在客栈后院。正是白日那高矮二人。他们没有立刻动作,而是隐在墙角阴影里,似乎在观察。
片刻后,其中矮个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对准了林逸房间的窗户——是吹箭!
就在他即将吹气的瞬间,斜刺里一道寒光闪过!柳乘风如同鬼魅般从廊柱后闪出,短刀直取矮个子手腕!
“铛!”一声脆响,矮个子竟用手中竹筒格开了刀锋,顺势后撤。高个子也抽出短刃,与柳乘风战在一处。
韩铁山带人从两侧围上。但那二人身手极为了得,配合默契,且战且退,竟在数人合围下,硬生生杀出一条路,翻墙而去。
柳乘风欲追,林逸在窗口低喝:“穷寇莫追!”
院中恢复平静。柳乘风检查地面,只捡到一枚铜钱大小的铁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兽头,似狼非狼,似犬非犬。
“这是什么?”明轩凑近看。
林逸接过铁牌,触手冰凉,边缘有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这不是中原的纹样。”他仔细辨认,“倒像是……草原部落的图腾。”
“狄人?!”韩铁山一惊。
“未必是狄人,但肯定与北边有关。”林逸收起铁牌,“他们刚才用吹箭,是想活捉,不是杀人。看来,有人想‘请’我去某个地方。”
“是谢家余孽?还是四海商行的人?”柳乘风问。
“都有可能。但也可能是……第三方。”林逸想起周文焕册子里那条“宇文述曾调查苏婉清娘家背景”的记录,心中隐隐不安,“今夜加强戒备,明日一早,改走陆路。”
然而,次日天刚亮,客栈掌柜便慌慌张张地跑来:“各位客官,不好了!镇子北边的桥……昨夜被上游冲下的断树撞塌了!陆路走不了了!”
林逸与柳乘风对视一眼——太巧了。
“水路呢?”柳乘风问。
“水路倒是通,只是……”掌柜欲言又止,“今早渔夫说,下游十里处的‘老龙湾’,昨夜有艘船沉了,像是撞了暗桩。官府的人还没到,河面飘着些碎木板。”
水路也不太平。
“公子,这是要把我们困在柳林镇。”明轩低声道。
林逸走到客栈门口,望向雾气朦胧的运河。晨雾中,那艘乌篷船依旧停在芦苇丛旁,静悄悄的。
“去码头。”他忽然道。
“公子?”
“既然走不了,那就看看,到底是谁想留我。”林逸转身,“柳兄,你带两个人,去查查那艘沉船,看有没有线索。韩队正,你带剩下的人,守住客栈。明轩,你跟我去码头——会会那艘乌篷船。”
“太危险了!”明轩急道。
“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躲不是办法。”林逸目光沉静,“既然想‘请’我,总得露个面,谈个条件。”
一刻钟后,林逸只带明轩一人,来到码头。那艘乌篷船依旧静泊,船头站着一人,正是昨日那高个子,此刻摘了斗笠,露出一张四十余岁、棱角分明的脸,左颊有一道淡淡的刀疤。
见林逸走来,他抱了抱拳,声音沙哑:“林大人,冒昧打扰。我家主人想请大人一叙,并无恶意。”
“你家主人是谁?”林逸问。
“大人去了便知。”刀疤脸道,“主人说,他知道大人想知道的一些事——比如,宇文述为何要查尊夫人的娘家;再比如,杜鸿渐退兵前,见了谁。”
林逸瞳孔微缩。
刀疤脸继续道:“主人还说,若大人愿往,他可担保大人平安抵达宣州,且……送大人一份关于北疆局势的厚礼。”
晨风吹过河面,掀起层层涟漪。
林逸沉默片刻,缓缓道:“若我不去呢?”
刀疤脸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冷:“那大人回宣州的路,恐怕不会太平。当然,主人吩咐过,绝不可伤大人性命。只是……难免耽搁些时日。而北疆战事,恐怕等不起。”
这是软硬兼施。
林逸望着那艘看似普通的乌篷船,心中快速权衡。对方显然对自己的行程和处境了如指掌,且能调动人手制造路障、沉船,能量不小。其背后主人,恐怕是比谢家、四海商行更隐秘、更深沉的角色。
“好。”他终于开口,“我跟你去。但我的随从……”
“只能带一人。”刀疤脸看向明轩,“这位小兄弟可以。其他人,请暂留柳林镇。主人保证,绝无人敢动他们分毫。”
林逸对明轩点点头,示意他回去通知柳乘风和韩铁山。然后,他迈步走向乌篷船。
船身轻晃,刀疤脸伸手相扶。入手处,掌心有厚厚的老茧,是常年握刀的手。
乌篷船缓缓离岸,驶入晨雾深处。
明轩站在码头上,望着船只消失的方向,心中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公子此去是福是祸,只记得临别时,公子低声对他说了两个字:
“等信。”
晨雾渐浓,吞没了河面,也吞没了远去的船影。
柳林镇的清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坍塌的桥,和下游沉船的碎片,提醒着人们,这看似平静的归途,早已暗藏汹涌。
(第三百五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