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在晨雾中穿行,河道渐窄,转入一条不起眼的支流。两岸芦苇愈发茂密,几乎遮蔽了天光。刀疤脸不再摇橹,任由小船顺流而下,他盘坐在船头,闭目养神,仿佛对这片水域熟悉至极。
林逸坐在狭小的船舱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船看似简陋,但船板厚实,接缝处都用桐油混合麻絮仔细填过,是能经风浪的做工。舱底铺着的草席下,隐约可见加固的龙骨痕迹。这不是寻常渔船。
约莫一个时辰后,雾气稍散。前方出现一片水湾,岸边有座半掩在竹林中的青瓦小院,院后隐约可见炊烟。小船靠岸,刀疤脸起身:“林大人,请。”
院门虚掩,推开后是个极小的天井,种着几丛瘦竹,青石铺地,打扫得一尘不染。正堂门开着,里面传来煮水声。
一个苍老却清朗的声音从堂内传出:“贵客至,老朽腿脚不便,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林逸迈步入内。堂中陈设简单,一桌两椅,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卷轴。一位身着半旧葛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小火炉前烹茶。炉火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
“晚辈林逸,叨扰前辈。”林逸拱手。
老者抬眼看他,目光在林逸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坐。尝尝这茶,洞庭山上的野茶,不是什么名品,但胜在清气。”
林逸在他对面坐下。老者斟茶,动作缓慢却稳当。茶汤清绿,香气凛冽。
“前辈如何称呼?”林逸问。
“山里人,姓名早忘了。”老者笑了笑,“你可以叫我‘竹翁’,镇上人都这么叫。”
“竹翁前辈邀晚辈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竹翁啜了口茶,缓缓道:“指教不敢。只是老朽在这水湾住了三十年,看人来人往,听风声水声,偶尔也会听到些有趣的事。最近听到的几件,似乎都与林大人有关,故而冒昧相请。”
“哦?不知前辈听到了什么?”
“第一件,”竹翁放下茶盏,“宇文述倒台前,曾派人去过蜀中,查访一个已经败落多年的家族——苏家。巧的是,尊夫人也姓苏。”
林逸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天下同姓者众。不知宇文述查的是蜀中哪家苏氏?”
“蜀中绸商苏永年,四十年前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后来家道中落,子孙离散。”竹翁看着林逸,“苏永年有个孙女,幼时体弱,被送到江南亲戚家寄养,后来嫁入宣州林家——也就是尊夫人,苏婉清。”
他说得分毫不差。林逸握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前辈对此事,倒是知之甚详。”
“老朽年轻时,曾受过苏永年一点恩惠。”竹翁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所以多留意了些。宇文述查苏家,不是冲着尊夫人去的,而是冲着苏家祖上留下的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一张图。”竹翁缓缓道,“或者说,半张图。苏永年早年走南闯北,最远到过阴山以北,与当时还未统一的狄人部落有过交易。他曾凭记忆绘下过阴山以北部分地形,标注了几条商道。后来家道中落,这图便不知所踪。宇文述不知从何处听说此事,便想找到这张图,与他从谢云澜那里得到的阴山秘道图相互印证。”
林逸心中豁然开朗。难怪宇文述要查苏婉清!他是想通过苏家后人,找到那半张可能记录狄人腹地路线的商道图,与他手中的军事秘道图合二为一,形成一张完整的、贯通南北的险要地形图!
“那图……现在何处?”
“不知道。”竹翁摇头,“或许早已毁掉,或许还在苏家某个后人手中。但宇文述没找到,因为他查的方向错了——他以为苏家后人还在蜀中,却不知苏永年的孙女早已嫁到宣州。”
林逸沉默片刻:“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关于杜鸿渐。”竹翁又斟了一杯茶,“他退兵前见的那个幽州来人,确实是靖北郡王赵恒的人。但那人是去送信的,不是去求援的。”
“送什么信?”
“一封赵恒写给杜鸿渐的私信。”竹翁道,“信的内容我不知道,但杜鸿渐看完信后,立刻上表请求回师。而他在奏表中特意提到林大人你,不是偶然。”
林逸心念急转:“杜鸿渐是在……向郡王爷示好?”
“更准确地说,是在表态。”竹翁目光深邃,“杜鸿渐此人,看似中立,实则一直在观望。太子势大,但性情优柔;三皇子锐意,但根基尚浅;陛下年迈,诸子争位。他在等,等一个真正有能力稳住江山的人出现。赵恒在北疆屡建军功,行事果决,又得部分军中老将支持,或许……就是杜鸿渐在等的人。”
“所以他在奏表中提我,既是向郡王爷示好,也是将我与郡王爷更紧密地绑在一起,逼我明确立场?”
“不错。”竹翁点头,“林大人,你如今已是棋局上的要子。江州一战,你展现的能力和手段,让很多人看到了你的价值。杜鸿渐在拉拢你背后的赵恒,三皇子通过周文焕招揽你,东宫和谢家恨你入骨……你已经没有中立的余地了。”
林逸端起茶盏,茶已微凉。“前辈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何?”
竹翁笑了:“老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想掺和这些纷争。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蝉,放在桌上,“认得此物吗?”
林逸瞳孔微缩——这玉蝉的雕工和质地,与苏婉清常戴的那枚簪子上的玉蝉,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
“苏永年当年给孙女的嫁妆之一,应该是一对。”竹翁缓缓道,“另一枚,在尊夫人那里。而这枚,是苏永年临终前托人带给我的,说若将来苏家后人遇难,可凭此物求救。”
他看向林逸:“老朽欠苏家的人情,该还了。告诉你这些,一是提醒你,宇文述虽倒,但那张阴山全图的线索,恐怕还有别人在找,你要护好尊夫人。二是……”他顿了顿,“北疆将有大战,赵恒需要助力。老朽虽老,但在这江南水路,还有些耳目。若林大人和郡王爷有用得着的地方,可凭此玉蝉,到此处寻我。”
这是要结盟,而且是极为隐秘、直接的结盟。
林逸拿起玉蝉,入手温润:“前辈为何不直接找郡王爷?”
“赵恒在北疆,老朽在江南,相隔太远。”竹翁摇头,“而你,林逸,你是连接南北的那条线。你在宣州有神机坊,在江州有了根基,又与沈家结盟,还能得到杜鸿渐的暗中关注……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前辈想要什么?”
“老朽什么都不要。”竹翁望向窗外竹林,“只求这江南山水,少些烽烟;运河之水,多载商货,少浮尸骨。林大人,你有治世之才,莫要只囿于一坊一地的得失。天下将乱,能多稳一处,便是功德。”
堂内安静下来,只有炉上茶壶咕嘟作响。
良久,林逸将玉蝉收起,起身郑重一礼:“晚辈谨记前辈教诲。”
竹翁摆摆手:“去吧。你的随从已在镇外等候。回宣州的路,老朽已让人清扫干净,不会再有人打扰。”他顿了顿,“另外,替我给尊夫人带句话——‘故园青竹犹在,旧时燕雀可安’。”
林逸心中一震,再施一礼,转身离去。
刀疤脸依旧等在院外,默默引他上船。回程顺风,不到半个时辰便返回柳林镇码头。柳乘风、韩铁山等人果然已在岸边焦急等候。
“公子!”明轩第一个冲上来,“您没事吧?”
“无事。”林逸摇头,“让大家担心了。收拾行装,我们即刻启程,走陆路。”
“桥不是塌了?”韩铁山疑惑。
“应该已经修好了。”林逸淡淡道。
果然,众人赶到镇北时,那座被冲塌的木桥,已用粗大的新木临时加固,虽简陋,但足以通行车马。
柳乘风深深看了林逸一眼,没有多问。
一行人快马加鞭,离开柳林镇。途中再无阻滞,当日下午便抵达庐州地界。
驿馆安顿时,柳乘风才找到机会私下询问:“公子,今日见的那位……”
“一位故人长辈。”林逸没有多说,只将那枚玉蝉给他看了一眼,“记住这个标记。日后若在江南见到与此相关的人或事,立即报我。”
柳乘风肃然点头。
夜深人静,林逸独坐灯下,脑中反复回响着竹翁的话。阴山全图、杜鸿渐的观望、各方势力的拉拢与敌意……还有那句带给苏婉清的话。
“故园青竹犹在,旧时燕雀可安……”他喃喃重复。这显然是一句暗语,苏婉清应该能懂。难道夫人娘家,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窗外秋风萧瑟,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林逸铺开纸笔,开始给赵恒写信。这一次,他不仅汇报江州善后与归途遇阻,更将竹翁所言、杜鸿渐的动向、以及自己对朝局和北疆的推测,尽数写下。
信末,他写道:“……树欲静而风不止,逸本布衣,幸得郡王青眼,忝居其位。今既入局,当为棋手,不为棋子。江州已定,宣州当固。北疆战事若起,神机坊必倾力以助。然朝中倾轧,恐更甚于疆场刀兵,望郡王早作绸缪。”
写罢,他吹熄灯烛,和衣而卧。
黑暗中,玉蝉在掌心微微发烫,仿佛带着旧日的嘱托与未来的重担。
归途未尽,而前路,已见峥嵘。
(第三百六十章 完)